冬日降臨,雪月城的雪下得越發頻繁。
那雪不似北方的冷清與決然,而是細雨一般一陣又一陣地下,那雪也是又濕又軟,落在身上不消片刻就化成了濕冷的水,怎麼也拂不幹淨。
但雪下的常,十幾日下來整座城池依然一片霜白。
上次無雙留了兩三日便回無雙城去了,林淺一頭紮進賬本堆裡,一忙碌就是大半個月,抽空和司空長風解釋了和無雙的關系,并且說明在局勢沒有徹底結束之前她和無雙都有分寸,不會讓身後人難做。
等她從無盡的忙碌中抽出身來,才發覺蕭瑟已經出關了。
百曉堂的人重傷逃至雪月城,帶來消息:永安王蕭楚河昔日在天啟的故人已經遭到了暗河的刺殺。
那夜,洱海之畔,難得沒有下雪。
天空中挂着一個圓鏡般的滿月,湖面倒映着巨大的金月。天光、雲彩、月亮和湖水相映成輝,形成一副絕美的圖畫。
下關口,蕭瑟翻身上馬,衣袖飛揚,絕塵而去。
單人單騎,直奔天啟。
“就他一個人回天啟?”
林淺深深地皺眉,看向身邊的司空長風,憂心道:“這一路上想他死的人不知幾多,他一個武功剛剛恢複到金剛凡境的人怎麼可能活着到天啟?”
“三城主,光是千城之令恐怕不夠。而且若您要出手,雪月城群龍無主,是否要讓二城主從劍心冢回來?”
司空長風立在凜凜北風中,目光凝注着遠處漸漸消失的一抹影子,直到看不清了。
“除了千城令,還有其他人保他回到天啟。至于我,自然是要去阻一阻某個老家夥了。”
烏月槍在他手中隐隐散發着戰意,司空長風眼中似有懷念,“寒衣在劍心冢有事要做,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雪月城的事務由你和尹長老全權處理,放心,用不了多久。”
林淺心中微訝,想起西邊那個獨占一城成一劍仙的洛青陽,也是百曉堂第二甲的高手,若真出城取蕭瑟性命,整個雪月城除了司空長風确實再沒有人能出手了。
“女兒明白。”
她口中頓了頓,補上半句:“三城主要早日歸來。”
司空長風朗聲笑了,神态間竟透出幾分少年潇灑之意,“自然如此。”
绯紅色的千城之令在天空炸開刺眼的亮光,蕭瑟離開沒多久,司空千落一人一槍,縱馬往北去了。
“千落……”
林淺凝望着少女鵝黃色的背影在雪地裡慢慢化成點,思及天啟城的風雲,漠然想着:
蕭楚河……
可不要辜負了這麼多人的期望。
雪月城蕭瑟的動向一變,各處勢力紛至沓來,北面赤王蕭羽控制的洛城軍接到消息後立即帶領軍隊意圖圍殺;南面暗河殺手們接到命令認了畫像,無聲潛入雨夜,殺人無形;東面無雙城也派出了十數劍士;西面慕涼城似乎也蠢蠢欲動,四方成圍剿之勢,想要把曾經天啟最有望成為太子的永安王斬于天啟之外。
然而除了他們,雪月城、劍心冢、唐門、百曉堂,甚至是天啟城,也有想讓蕭楚河活着回天啟的人。
西南面,冷雨不絕。
與雪月城柔軟濕冷的雪不同,西南一道雪下得不多,更多的是連綿不斷的冷雨。但這雨陰冷又綿密,好似一張冷冰冰的大網,從天空不斷覆蓋而下。
這種陰冷如附骨之蛆,哪怕你裹得再嚴實冷意也會從無數個縫隙中鑽入你的身體,無論怎樣也暖和不起來。
“或許,小姐會喜歡的。”
冷雨侵骨,黑衣少年身穿蓑衣頭戴鬥笠,後背一柄半人寬的巨劍,靜默地行走在雨夜之中。
他将手心裡的碧色晶瑩小心收入胸口,在心中默默念着。心底便有了一絲連這無孔不入的雨也侵不冷的溫暖。
擡目時眼前墜下連珠般的雨滴,他冷漠的目光蓦然浮現一點點溫柔,連墜的雨點,恰似珠搖玉晃,好像佳人發間蕊花狀的琳琅。
我去過了江南,你與旁人口中嘗嘗稱贊的江南。煙雨朦胧,天上人間,我見那黛色的青山,明淨的水,卻想起你冷煙般的眉眼。我拿起了劍,用它殺了人,亦救了人。有人痛哭流涕向我表達感激,有人興緻盎然向我比劍,亦有人恨我恨不得我粉身碎骨。
原來,江湖竟是這個樣子的。
可每見到不同的人露出不同的表情,帶着着不同的故事與他相遇,他便無法自拔地想起雪月城之中,那一抹清淡到冷漠的梨花香氣。
或許,不是不想自拔,而是人在其中,心不由己。
蘇昌離懷着一絲倦鳥歸林的虔誠,再次踏上雪月城的路。
讓我再見一見她吧。
哪怕隻是像曾經淩霄花牆下,他聽見她的腳步。
*
官道之上。
一隊人馬正在急速前進着。
連續三天的趕路讓這些人疲憊不堪,有人問首領:
“大師兄,還要多久?”
“累了嗎?”為首的人搖頭道,“但是不能停,片刻也不能停。”
可等他說話這句話,他就忽然勒馬停住了,望着眼前突然出現的那個人,“是你?”所有人都緊跟着停了下來。
他們的面前,雷無桀不知何時出現了,他穿着一身紅衣,拿着劍,站在林梢像是一團火焰一樣燃燒着。
出了劍心冢趕來保護蕭瑟的雷無桀微微笑着,望向為首之人:“我認得你,你是無雙城的大弟子盧玉翟。”
西北之邊,一座荒涼城池靜谧地矗立着。
一頭白發卻面容年輕的姬雪手持長棍,站在了這座荒蕪的城前。
破敗的城牆之上,有一抹高大的黑袍身影,他一出現,整座城的風都化成了蕭涼的劍氣,圍繞在他的身邊,旁人看上一眼便心生膽怯。
姬雪握着棍的手已經開始打顫。
“天啟四守護,白虎。鬥膽請前輩留步。”
荒蕪的西風卷着姬雪的聲音傳出很遠。然而話音剛落,城門之巅的洛青陽聲調深沉而淡漠:
“你,要攔我?”
隻是一句平淡到沒有情緒的話,卻讓姬雪冷汗直流。
“正是。”
她話語未盡,城門之上一柄長劍應聲襲了下來!
凄風乍起,呼嘯宛如鬼嘯!
劍還沒到,隻是俯沖而下的前勢,就足以讓姬雪毫無抵抗之力。
她整個人被劍風沖退了八丈,重重摔倒在地。
九歌長劍已經向她襲了過來!
這長劍甚至沒有出鞘,仿佛隻是主人随手一丢,卻足以讓姬雪感到深刻的恐懼。
她将要閉眼接受下面的命運,身後槍聲飛射而來!
如虎嘯,如龍吟。
黃沙四起,一杆烏金色的長槍直直插在了她跟前。
長槍與劍鞘相抵。
九歌劍發出一聲嗡鳴,回到洛青陽手中。
司空長風乘風而至,負手立在姬雪前側,如一座巍峨的山挺拔聳立。
“你這死不服輸的性子,跟姬若風真是一模一樣。”
他轉眸看向城門之上的洛青陽,明明是仰視,氣勢卻絲毫不低。
“老家夥,你已然半步神遊,跟小輩較什麼勁。莫非你也想上那良玉榜争上一争?”
*
西南面,陰雨不絕。
唐蓮坐在茶棚裡,慢慢喝着酒。
“殺人。”
他輕飄飄吐出兩個字,吓得小二渾身一抖。
“客官,别開玩笑了。”
小二強笑着,雙腿卻不自覺打起顫來。
唐蓮将一顆碎銀子放在了桌上,“小二,這家茶鋪我暫時包下了,過兩個時辰你再回來吧。”
小二愣了一愣,唐蓮拍了拍他的肩膀,“快跑吧,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小二察覺到了什麼,拿了銀子連爬帶滾得跑遠了。
不幾時,前方忽然有幾十匹烈馬沖破雨簾,踏起滿地泥水朝這邊奔襲而來。
“雪月城大弟子,唐蓮。”
為首的人勒馬而立,摘下來擋雨的面巾,露出一張滿是刀疤的臉,緩緩道。
唐蓮放下了酒杯。
冷雨,漸漸大了。
“你代表的是雪月城,還是唐門。”殺手問道。
“都不是。”
唐蓮起身,站在了雨中。
“我為我師弟而來。”他看向眼前一群兇惡的殺手,緩緩道,“天啟四守護,玄武。”
馬上兩個殺手目如惡鬼,聲音也好似從地獄中而來,“我二人聯手,縱是唐老太爺也要避讓三分。今日你一人攔我們這麼多人,哪來的自信?”
“就憑你那萬樹飛花的手法嗎?”
“我沒有暗器,有的隻是一掌,一拳,還有七杯酒。”
唐蓮衣袖一甩,七個精緻的酒杯在桌上一字排開。
“天樞、天璇、天玑、天權、玉衡、開陽、瑤光。這是傳自酒仙的,七盞星夜酒。”
“請君飲之!”
雪月城,輕雪蒙蒙,夜間梅花初綻。
内城之中,林淺處理過每日固定的庶務,安排完善了雪月城弟子外出阻攔截殺的前後,含姜捧着一簇金燦燦的梅花,笑着進來,
“今年的梅花開了,院子裡的丫頭們折了些托我帶來。小姐看着可開心些?”
梅花枝上仍挂着晶瑩白霜,灼灼耀眼,林淺接了插在白瓷細頸花瓶中,一時肅穆嚴整的書房也明麗起來,自有一番風雅。
“連日文書堆積如山,難得空閑時能看見帶雪黃梅,也不算太糟。”
林淺呼出一口氣,倦怠地靠着城主太師椅,“怪就怪蕭楚河那家夥,偏偏要一個人去闖那龍潭虎穴,連聲都不跟我們吭一聲。二城主和三城主又不在,這爛攤子就丢到我和尹長老身上了。”
“希望那家夥能給點力,别出師未捷身先死,枉費了我們這一番忙活。”
“永安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含姜衷心希望道。
“但願吧,若是真的登臨大位,你家小姐說不定還能搞個皇商的名頭?”
林淺望了一眼外面漸漸密集的雪,心頭泛起一絲陰郁:“隻是可惜幽劍閣,再也回不來了。”
含姜一愣,心情也低落了下來,“小姐,舊事如煙,一切還是要往前看。”
“不往前看也回不到過去了。”
林淺将文書合上,神情裡的陰郁已經隐去,又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
“無雙城也派人去攔了。希望他們運氣好點,不要遇到二城主。”
林淺起身,和含姜往門外去,一個雪月城弟子卻忽然進來,對林淺道:“二小姐,城外有個人,說要見你。”
林淺和含姜對視一眼,互相看到了眼裡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