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一句話,雖未明示,但蘇微蘭知道,姐姐這是原諒她了。
老鸨不許兩人見面,蘇雲缈便每日支了窗子,遠遠地陪小妹說上幾句話。
直到闊别許久的老鸨再次踏入她這香閣内,指揮婢女整理收拾四處,而後走到那冷冰冰的人面前,“今夜裡禦史公子要來,姑娘好歹準備準備,這回要是再搞砸了,那以後咱也隻好将您挪出晚香院,和那些個下等的娼妓安置到一塊,姑娘這麼愛幹淨的人,别逼我們出此下策。”
三言兩語地通知了她日後命運,老鸨頓了會兒,悄悄觀察着她的反應。
那端坐于桌前的女子并未像從前那般頑抗不從,披着豔紅薄紗的身子依舊清骨窈窕,未被周遭腌臜沾染一絲一毫,垂了眼皮吹了吹滾燙的茶水,淡淡地嗯了一聲,以示同意。
滿腹疑窦的老鸨帶人走出,室内安靜如初。
蘇雲缈也并未像外表那般看起來若無其事,她擡頭看向窗外,重岩疊嶂般望不到頭紅牆碧瓦,封堵嚴實了每一寸空隙,就算她逃得出這屋子,也闖不出那層層守衛。
不早已想到了這一天,裴铮對她明顯是喪失了興趣。
這倒也好,就算讨庇護,她也不要躲在仇人的羽翼之下。
為了保住小妹,她就得如教坊司其他女人一般開門迎客,有時這房内迎來送往的,一天也都不止一名客人。
蘇雲缈将自尊挖出來,日後就當個空心人。
夜裡是教坊司最熱鬧的時候,笙箫鼓樂不絕于耳,妓子和客人們縱情歡笑,從前的富貴生活權當過眼雲煙,不再追念。
待蘇雲缈收拾妥當,婢女将酒壺與杯盞擱到桌上,按老鸨的吩咐,一闆一眼道:“媽媽說您太過古闆拘謹,接客前最好飲些酒,以免沖撞了禦史公子。”
細頸白瓷酒壺靜靜地擱在眼前,飄出濃烈的酒香,非窖藏的珍品不能有。
為了挽留住貴客,老鸨真是下血本了。
蘇雲缈淡淡地将視線瞥向窗外,龜公親自帶路,引着一行人向這處走來。
花燈閃爍的光點越來越清晰,蘇雲缈看清了為首的年輕公子和身後的幾名随從。
奇怪的是,其中一名侍從跟随甚緊,頭戴兜帽,全程沒擡起過頭,甚至跟着禦史公子一同進了門。
禦史公子是個極溫和的年輕人,一席寬松舒适的青色襕衫,一手合扇,以扇骨抵住寬大的袖袍,向她客氣地欠身道:“蘇姑娘許久不見。”
蘇雲缈盯着他全然陌生的眉眼,露出疑惑的神情。
禦史公子微微一笑,“多年前我曾有幸見過姑娘一面,姑娘或許不記得在下了,但這個人姑娘瞧瞧,肯定是個熟面孔。”
身後的侍從僭越地走在主子前,緩緩除下兜帽,露出蒼白消瘦一張臉,眉眼柔和雅緻,向她看過來,如初晨第一縷淡青色曙光,陡然照亮了蘇雲缈的雙眸。
“霁初?”蘇雲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扶案起身,雙手震顫連帶着案上的酒壺與壺蓋間清脆的碰撞。
沈霁初快步上前,剛好接住要暈眩倒地的戀人,摸到她不合一握的細瘦手腕,萬分痛惜地垂下眼睫,“我來晚了。”
兩人在朦胧的燈影中對視,外間的禦史公子以拳抵唇尴尬地清咳一聲,人走到了角落裡喬裝賞花。
沈霁初解釋道:“我這次能進來見你全仰仗禦史公子相助,他待我有知遇之恩,我如今正是在他府上效力。”
原來如此,蘇雲缈向對方遙遙望過去,真摯地道了謝。
沈霁初曾是蘇府的門生,兩人生了情意後,沈霁初直言蘇父不會同意兩人的婚事,他不能再待在蘇府貪圖安逸。
他拜别了蘇府,勢必要闖蕩出一番事業,而後再來光明正大地求娶蘇雲缈。
隻是,壯志未酬時,沈霁初驟然聽聞蘇父獲罪的消息,蘇雲缈也因此被打入教坊司。
蘇雲缈自入獄的那一日就逼着自己忘記了沈霁初。
她成了最低等的官妓,和沈霁初有緣無分,她也不想因此牽連了沈霁初。
可沈霁初卻痛斥她的自輕自賤,直言道:“你怎麼能代替我做決定,我們發過誓言,今生相伴,怎麼能半途而廢,你若自盡,那我便追随你而去,到地底下再做夫妻!”
蘇雲缈臉上濕漉漉的,她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傾洩而下。
沈霁初見她哭得不能自已,這麼長時間的遭遇也不是三言兩語能緩和的,隻能抱住她輕輕拍着她的後背,被嶙峋的脊骨刺痛了掌心。
“缈缈,你姑且再忍耐幾天,禦史公子會幫助我們離開京城,隻是還需要時間來謀劃。”
離開?那他們二人此生不就成了逃犯?
沈霁初的宏圖壯志怎麼辦?因為她,日後就做個見不得光的逃犯,一輩子庸庸碌碌的。
可沈霁初溫柔缱绻地抹去了她的淚痕,語氣堅定道:“什麼前程官途,我追求那些也都是為了迎娶你,若沒有你,我要那些空茫的名頭做什麼?你隻等着我的消息,别擔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