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雲缈自戕未死,卻失去了一段至關重要的記憶。
她忘了蘇家獲罪那天,滿府恸哭,蘇父被判處斬立決。
忘了陰濕悶熱的獄中,蘇母服毒後溢出血絲的唇角和軟塌塌的手臂。
也忘了她這段時間一直在毫無尊嚴地苟活着,所有人都抛棄了她,包括她視作最後救贖的戀人。
現在的她,隻當自己依然是蘇家鼎盛榮耀時,那個凜然高貴、千嬌百寵的世家小姐。
不知對于她來說,算不算得上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如今她身在陌居,無時無刻不盼着歸家去。
可她傷勢太重,莫說動身回家,就是連下地走路都艱難無比。
大多數時間裡,她隻能被迫躺在那,柔弱無依地讓丫鬟精心伺候着。
裴铮并不常往那屋子裡去,兩人一見面,蘇雲缈就要問他許多難以應付的問題。
真相嗎,有是有,自然不能與她道明。
編纂得天衣無縫的借口也有,裴铮稍加思索,就想出一個兩全之法。
但這件事不能由他親自來說,要借着旁人的口,有意無意地透露給她。
室内茶香漫溢,裴铮從沉思中醒過來,丫鬟正巧上前添了第三次的茶。
近秋時節,陽光明媚,管事的從廊下走出,匆匆向這邊趕來。
他先與坐在桌前淡然飲茶的裴铮躬身行了一禮,而後一五一十地禀告道:“小的盯完了全程,蘇微蘭進屋後與蘇雲缈談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因蘇雲缈頭疾未愈,精神困乏,蘇微蘭沒待多久就出來了。”
裴铮撥弄着手底下的茶盞,翠碧色的葉片在水面上輕輕晃動,他沒擡頭,隻問道:“蘇雲缈可信了?”
“蘇微蘭按照主子吩咐,一字未改地轉述給蘇雲缈,隻是那蘇雲缈從始至終也沒說什麼,既未點頭,也未搖頭,就連屬下也實在看不出她的态度。”
既未表明态度,那就是還存疑呢。
想想也是,蘇雲缈久居于深閨之中,一向端莊守禮。
這麼出格的事,她一時肯定接受不了。
若是輕易地信了,反倒顯得假了。
裴铮先令人收了茶具,而後招來管事,叮囑道:“讓蘇微蘭時不時地去探望她,不必一直強調此事,也不用主動提起我,陪着蘇雲缈随意唠些家常就是,哄着她待住了,等我回來再定日後的事。”
他說完便扯了外袍往外走,搭乘早已備好的馬車歸京。
他在此處耽擱了太久,比原計劃的時間多出三倍不止。
而京中又積攢了許多要事等他處理,無論如何也等不得了。
隻是他這一去就沒了期限,忙得腳不沾地,用膳和就寝的時間大大縮短,偶有閑暇也是聽着一旁屬下事無巨細地禀告蘇雲缈近期動向。
譬如在各色稀有名貴的藥材供養下,蘇雲缈的傷勢漸漸痊愈,已能扶着丫鬟的手下地走路了。
隻是她剛好了些,就迫不及待地頻頻到院中走動勤加鍛煉,直至大汗淋漓方止住。
裴铮聽到此處冷笑了聲,縱使失了記憶,蘇雲缈也一心回家呢。
注意到裴铮臉色沉郁,屬下提心吊膽止了聲,直到裴铮向他不滿地瞥了一眼,忙繼續道:“隻是蘇姑娘還沒好利索,一着涼風就氣喘咳嗽,丫鬟們怕她留下病根,就不再答應她外出了。蘇姑娘閑來無事,除卻妹子來訪,也隻好看書打發時間。”
蘇雲缈這麼不吵不鬧的還真叫他倍感意外。
待他處理完要事往宅邸趕,已經快要入冬了。
四匹駿馬撒開蹄子在平坦開闊的大道上疾馳。
幾個月過去了,蘇雲缈依然沒回想起以前的事,該說她不幸還是萬幸呢?
身為犯官之女,能從此忘了人生最灰暗的時刻,重新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
裴铮想,蘇雲缈應對他感恩戴德才是。
就算她不接受這一切又如何?
裴铮選的這處宅邸遠離城池,四周荒無人煙,蘇雲缈大病初愈,身子骨柔弱,僅憑她一人之力,是如何逃不出的。
馬車緩緩停靠在大門處,守衛殷勤地搬着腳凳上前,卻見車上的人一掀車帷,長腿邁下,穩穩當當地落地,再一回頭,那挺括高大的背影早已走出了老遠。
管事的追在裴铮身側,氣喘籲籲道:“蘇姑娘剛用過膳,還未歇下。”
裴铮一隻腳已踩在台階上,離大門不過數步之遙,可在這一刻他忽然遲疑了,伸手摸了發冠和鑲金嵌寶玉的腰封,略一思索,反倒忽然折身往回走。
這一變故令管事的摸不清頭腦,就見大人沉着地吩咐他拿一身新衣裳來,越低調樸素越好。
管事的滞在當場,大皺其眉,上哪去給大人取一身合适的新衣,還要低調樸素?
可真難為死他了,最後沒辦法,咬咬牙,将夫人為自己置備的一身簇新的窄袖圓領錦袍呈了上去。
裴铮穿上這一身,風姿氣度煥然一新,倒像個翩翩公子,前提是忽略他犀利冷肅的眉眼和頸側猙獰如獸面的陳年傷疤。
他站在立鏡前仔細打量了番,對這身裝扮雖不太滿意倒也聊勝于無。
待重新站在廂房門前,他敲了敲門,門内很快傳了一聲輕問:“是誰?”
裴铮下意識環顧左右,下人們已被他屏退,喉嚨内卻有些幹癢,拳頭抵住唇輕咳了聲,他低聲回道:“是我,阿厲。”
“進來吧。”
天氣漸涼,窗子卻都開着半扇,屋内灑着金燦燦的光,亮堂堂的。
隔着細密的珠簾,裴铮窺到貴妃榻上鋪了柔軟的芙蓉色厚褥,蘇雲缈手肘支在紫檀炕桌上閑坐無事,目光盯着窗邊那台寶石象牙打造的盆景發怔。
數月未見,她的身子骨略見豐腴,額上留下一塊淡淡的粉色傷疤,烏發绾作随雲髻,垂髾編成幾股細辮落于胸前,柔婉沉靜。
裴铮視野裡模糊了瞬,此情此景太過肖似記憶中的模樣,讓他不由得懷疑身處何間,今夕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