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張臉都陷入柔軟的絨毛中,身子沉重,一陣冷又一陣熱,開口未語卻先忍不住痛苦輕吟。
身底颠簸,明顯在緩慢行駛的馬車上。
她眨了眨眼,有限的視野中是高闊的車廂,四壁設有厚實綢布,僅在側面開了一個小窗,還用氈簾遮得嚴嚴實實,任外面寒風呼嘯,車廂内也溫暖如春。
這處被裝扮得不似馬車,倒像是女子的閨房,隐隐還有一股奇特的冷香。
一雙手忽然探來,摸了摸她的額頭,少女輕柔的嗓音随之響起:“她還燒得厲害呢,不去醫館是不行了。”
随着那雙手撤離,蘇雲缈意識徹底回籠,四肢百骸灌入酸痛,猶如被剔了筋骨般。
在這處陌生環境裡,她卻不敢掉以輕心,強迫自己撐起身子,一件竹蘭氅衣滑下肩頭。
少女驚呼:“别亂動,你的衣裳都濕透了,被我給脫了。”
蘇雲缈低頭,這才注意到自己僅着了素白的裡衣,忙不疊伏下去,想跟這位好心的少女道謝,嗓子卻又幹又疼,蠕動了唇,發出幾個不明所以的氣聲。
少女笑道:“好啦,你先踏實歇着,你都不知道,方才你突然這麼沖出來,可把我們車夫大哥吓得夠嗆,現在還捂着心口喊不舒服呢!”
隔着一道簾子,那車夫在外憨憨地笑了兩聲。
就着少女遞來的杯子飲了些熱茶,蘇雲缈潤了潤嗓子,面露感激道:“多謝姑娘出手相救,待入了城把我放下就好。”
少女搖了搖頭,“你病的這麼厲害還要與我們客氣,要不是我們公子仁慈,同意把你搬上馬車,你早就凍得硬邦邦了,既來之則安之,你呀,快躺好。”
聽她所說,這車廂裡竟還有第三人在。
蘇雲缈起初見她穿金戴銀,揣測她應是位官家富賈的小姐,竟沒想原來隻是個丫鬟,不知她家主子的身份有多矜貴。
蘇雲缈擡起頭,看到側方有一隻馬車用的火盆子,旁邊鋪平擺放的正是她的外衣。
視線再往深處延伸,那堆得高高的青緞條褥旁有一青年盤腿而坐,正低頭看書,捧書的手未戴任何飾品,細長白皙,稍撚了書頁翻過。
随着泛黃紙張落下,先後露出那淡如遠山的眉眼,瘦削清矍的側臉,兩腮微凹,薄唇沒什麼血色,即使在車内也圍了條白狐狸皮的披肩。
他似乎察覺到蘇雲缈的視線,便将書放到一旁,轉身看來,目光澄澈。
兩廂照面,蘇雲缈隻覺對方說不上來的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自她受傷痊愈後,記性也大不如從前,得慢慢捋清思緒。
蘇雲缈茫然而陌生的神色讓青年怔了怔,待注意到她額上傷疤後才恍然道:“你的記憶還未恢複?”
對方怎麼會知曉她的事?
蘇雲缈警覺地攏起氅衣,慢慢靠後。
青年無奈一笑道:“世事無常,咱們三次見面,卻是每一次見面都如初次時。”
在旁觀望的少女見主子總打啞謎,便俯身撿起滾到地上的銀手爐,一把塞到主子腿上,道:“您再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我看這位姑娘就要吓得跳車了。”
在外的車夫也附和道:“那千萬别,再來一次,我可就吓出病來了。”
青年微笑:“那我還是閉嘴為妙。”
蘇雲缈不為所動地看着他們,心底卻升起疑雲。
看這馬車裝潢和主人用度,這青年必定非富即貴,可他卻沒什麼架子,随便丫鬟和車夫都能與他打趣。
京中可有這麼一号人?
她遺憾從前自己束之高閣,對外界的事知之甚少,若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被動。
青年伸長了胳膊湊到炭盆旁烤手,渾然忘了自己方才說過的話,道:“夜半孤身一人出現在這,可是投河自盡未果?”
蘇雲缈低眸,平靜吐出二字:“不是。”
青年顯然不信,将烘得暖融融的手插進寬大袖筒,“這一次你實屬好運,趕上我們回城,你要是再來這麼一次,可就真的一命嗚呼,魂歸地府了,活着的滋味不好嗎?總比死在這荒郊野外強。”
蘇雲缈不想與一個陌生人解釋良多,并起了雙膝,抱着氅衣靠坐在車壁上索性閉目養神。
馬車駛近城門,速度放緩,待守衛确認無誤後即可進城。
可就在關鍵時刻,那數名守衛卻擡手擋在馬車正前方,字字铿锵道:“裴大人口令,嚴查進城人員,請容我們搜撿馬車。”
說完,守衛們便按住抗拒不從的車夫,看樣子是想強行掀開車簾。
蘇雲缈不知所措地揪住手邊氅衣,卻是無處可逃。
她沒料到裴铮會如此果決,竟派人把守在城外必經之處,這是一點生路不留給她。
看着那軟簾被緩緩拉開的一角,蘇雲缈也彌漫出無限的絕望。
她不想再回到那牢籠,也不想再見到裴铮。
就在蘇雲缈坐以待斃,等着裴铮爪牙抓捕她回去時,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輕喝:
“慢着!”
那丫鬟豎起兩條柳葉眉,手持令牌直接伸到簾外,并不露面,揚聲道:“都看清楚了!”
方才還氣焰高漲的守衛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語氣中也帶了谄媚的笑,“原來是裴大人的親眷,小的們有眼無珠多有得罪,您别見怪。”
他似乎轉了身,對同伴道:“放行!”
小丫鬟哼了聲回去坐好,順手将令牌收到坐褥底下,待回頭看到蘇雲缈登時驚呼道:“你的臉色好差,可是病情又加重了?”
蘇雲缈雪白臉龐正對着那青年,雙眸燃起星星怒火。
她想起這人是誰了,他是裴铮的共犯,是同流合污的卑鄙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