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書敏“嗯”了聲,卻不動,蠕動了唇瓣道:“先擱到案子上罷。”
雪蟬回頭看着蘇雲缈,擠了擠眼睛示意她過去。
蘇雲缈一臉莫名地走過去,卻被她一把塞過來藥碗,“蘇姑娘你行行好,幫我給公子喂藥,等公子喝完了這藥你再走也不遲。”
蘇雲缈雙手捧着那碗幾乎要氣笑了,目光低垂,在一蕩一蕩的烏黑藥汁上凝着。
雪蟬搬來一個繡墩讓她坐在榻側。
蘇雲缈攥着那湯匙在碗底攪弄着,開口道:“裴公子,藥若涼了再飲那藥效可就減半了。”
覆蓋在烏青眼底的羽翼驚動,緩緩擡起。
裴書敏先低咳了一陣,這才緩緩移目到蘇雲缈身上,他向她笑了笑,又伸手向雪蟬道:“扶我坐起來。”
雪蟬不滿地撇了撇嘴小聲嘀咕道:“一見蘇姑娘來了就要逞強。”
她撿了兩個柔軟的墊在塞到裴書敏背後,讓他能靠坐得舒服些。
裴書敏未戴發冠,烏發随着他坐起傾瀉而下。
他病得太重,僅是一個坐起的動作都微微氣喘,雙頰顯出病态的殷紅。
全程蘇雲缈都冷漠地看着他。
兩人對視,裴書敏率先做出反應,他伸手過來道:“給我吧。”
頓在半空的手幹瘦而無力,兀自發顫,可憐至極。
蘇雲缈卻直接将碗遞了過去。
雪蟬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雙手按在蘇雲缈肩上,臉卻朝向裴書敏道:“蘇姑娘好心,公子怎麼能不領情呢?”
藥碗被雪蟬重新推回去。
裴書敏輕斥道:“雪蟬,别胡鬧!”
雪蟬吃吃一笑,竟随便找了個借口就溜了出去。
屋内僅剩了他們二人。
裴書敏尴尬道:“雪蟬年紀小愛玩笑,别見怪,把碗給我吧,我自己來。”
她這次卻避開了他的手,面無表情地執了湯匙到他唇邊。
她顯然從未伺候過人,一勺接一勺沒有絲毫停頓,且像完成任務般粗糙大意。
裴書敏應接不暇。
烏黑藥汁溢出,自光滑白皙的下巴淌過,沾染了上好的綢衣。
裴書敏擡眸看向碗裡已見底的藥液,暗自松了口氣。
“裴公子,你我能否打開天窗說亮話?”
蘇雲缈将空碗擱到一旁,目光湛湛地看向他。
她方才得知裴書敏身份,震驚之餘翻湧出對裴家人的痛恨。
可她被雪蟬強推着走到這間房裡,看裴書敏病得形容枯槁不似作僞,又想到他當日義無反顧地拽住了自己的手。
到底是為何?
蘇雲缈身在迷霧之中,百思不得其解,她迫切地想弄清裴書敏到底想做什麼?
蘇裴兩家的仇雠不可化解。
裴書敏也不可能真對她存了善心。
蘇雲缈看着綢被上那一片鮮明的藥漬,冷道:“我不過一罪臣之女,且不說咱們兩家以前的龃龉,裴公子留我在此就不怕被有心之人做文章,連累整個國公府?”
裴書敏卻不做正面回答,隻凝神看了她半晌,問道:“你先告訴我,你可還存着死念?”
他問的突然,蘇雲缈惱他打岔,新仇舊恨存到一起,再看他那張雲淡風輕的臉便不能保持平靜,蘇雲缈冷冷一笑,存心刺道:“我何時尋死?你我相遇那天我是正巧泅水逃出,再說上次我翻過闌幹卻也不是為了求死,我隻不過是想故技重施罷了,裴公子真是難得的大善人,竟棄家仇而不顧來搭救我這個仇人家的女兒。”
想到父親被裴家陷害而不能體面下葬,蘇雲缈言語之間更加激烈,面熾氣急道:“實話與你說好了,我自小便善于泅水,那日湖水的深度我根本沒放在眼裡,你廢了半條命來救我,想要我記你的好,那是萬萬不可能!”
“我不會再因你們這種宵小之輩而自輕自賤,你若問我是否還存死念,那我便告訴你,死隻會讓你們快意,我偏不如此,我會活得長長久久!”
她這些時日的委屈,失憶時被迫淪落于仇人枕側、遭人多番背棄、泅水出逃時所籠罩的絕望與陰翳,都在此刻宣洩而出。
蘇雲缈柔弱的身體因憤怒而微微發抖,如狂風中枝丫上僅存的落葉般被左右吹拂卻屹立不倒。
她說完這些話預想到對方會氣急敗壞。
而裴書敏竟将拳頭抵在唇邊,笑得輕咳。
“你這些日子憋壞了吧,這些話堵着多難受,說出來倒也痛快。”裴書敏未有惱羞成怒之意,彎了彎唇角看着她。
蘇雲缈好似一拳捶到了棉花之上,那種無力感侵襲了她,滿腔鬥志化為無形,她撇過臉,不再看他。
“聽說你還有個妹妹在世,你行事也多少要顧念着她。”
蘇雲缈抹了抹眼尾,冷道:“要拿我妹妹來威脅我嗎?那你可要失望了,裴铮已用過這招,他也得到了想要的,為什麼?為什麼偏偏還不放過我?”
“其實……”裴書敏輕歎,“到了今日的境地,蘇姑娘你也應看開些,阿铮已是你最好的歸宿。”
那日她滿心彷徨親口去質問沈霁初,而沈霁初給她的便是這個回答。
裴書敏裝得再凜然清正又如何,狐狸尾巴這麼快卻又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