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雲缈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天色未大亮時便起身。
聽見室内動靜的丫鬟們魚貫而入,端着水盆和手巾伺候她洗漱。
窗支開了半扇,緩緩洩入涼風,太陽剛冒頭,天際還描着淡淡的蟹殼青。
蘇雲缈站在腳踏上,擡着雙臂讓丫鬟們幫忙系上繁瑣的衣帶。
底下人輕手輕腳地忙活着,這個鐘頭萬籁俱寂,周邊隻衣料摩挲的窸窣動靜。
她漫過這群低伏的後腦勺,無意間向外瞅了一眼。
落雁閣前鋪了大片方磚,經過一夜,磚面上凝結水汽,又濕又冷。
蘇微蘭跪的那處比旁的地方顔色更深些,旋開鋪展的裙擺都已被浸濕。
“微蘭?”
蘇雲缈大吃一驚,敞着衣襟便走到窗口,憂心忡忡道:“快回房去!”
蘇微蘭撩起眼皮,沒精打采地向聲源看了看,紙白的面孔又重新垂下去。
跪了數個時辰,她已是強弩之弓,耷拉着肩膀搖搖欲墜,全靠心頭那口氣撐着才沒倒下去。
蘇雲缈屬實沒料到一向嬌生慣養的妹妹能撐這樣久。
小妹降生時,父親官運亨通,聖眷正濃,她這十餘年來過得十分舒心,可以說是備受寵溺。
蘇雲缈昨日那樣決絕回房,就是料定了妹妹隻是裝裝樣子,不多時就會離開。
卻不想沒她出面,妹妹竟真在這跪了幾乎一夜。
微蘭這是想糟蹋自己的身子來讓她心軟原諒。
蘇雲缈有瞬間的動容,轉而肅了神情,回頭對丫鬟們道:“将她帶走,帶到我看不見的地去,随便她跪多久。”
丫鬟們早得裴書敏吩咐,除卻個别禁忌,大事小情都聽蘇姑娘安排。
她們紛紛圍到蘇微蘭身邊,輕拍她的肩膀,柔聲相勸了幾句。
蘇微蘭早已疲憊不堪,眼冒金星,聽她們說話便如蒼蠅嗡鳴般聒噪不休。
蘇微蘭咬緊了牙關,自牙縫中蹦出一聲:“滾開!”
幾人面面相觑,低聲嘀咕了幾句,趕鴨子上架似的彎腰去拉蘇微蘭手腳,想将她直接擡出去。
蘇微蘭被她們仰面架起,不甘地喚着姐姐,屋内的人卻充耳不聞。
她心知姐姐這次是動了真格,若錯過這次機會,日後便再也無法挽回,想到此處拼盡全力一翻身,自丫鬟們手中掙脫,“啪!”一聲狠狠砸在地上,全身骨骼碎裂般劇痛,豆大的汗珠自額上沁出,忍不出咧嘴大哭起來。
“微蘭!”
原本在屋内觀望的女子直接沖了出來。
蘇微蘭哭聲頓時止歇,心中得意,卻忽又聽到頭頂上方道:“微蘭,你已十五的年紀,怎還小孩子心性,我昨日已說得很清楚,你不必再撒潑打滾地與我鬧脾氣。”
原來姐姐特意沖出房門,卻不是心疼,而是為了再教訓她兩句。
蘇微蘭齒間生恨,嚼得咯吱澀響,再度擡起頭時已恢複了天真誠懇的表情,哀求道:“我不是在鬧,我是真的知錯了,姐姐連改正的機會也不願給我嗎?”
“爹娘都不在了,姐姐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離開了姐姐,我連去哪都不知曉,姐姐真的忍心見我流落街頭當個小乞丐嗎?”
“姐姐真這樣狠心的話,那我走便是,既然做錯惹惱了姐姐,那微蘭甘願受罰,就是不知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姐姐一面了。”
蘇微蘭小聲啜泣,句句剖心,在地上撲騰了兩下沒站起身,便一點一點向外爬動着。
看着親妹妹狼狽模樣,蘇雲缈也是心口抽痛,低歎了聲,蹲下身用手将蘇微蘭蓬亂的發絲都捋到耳後,靜靜地看着她道:“你說你已知錯,那麼你告訴我,你究竟錯在何處?”
這問題至關重要,若是答錯,她再也沒有機會回到姐姐身邊,到時孤身一人,窮困無依,和這富貴鄉再無緣分。
蘇微蘭怯怯道:“姐姐應是惱了我貪圖享受,疏懶怠惰,一直住在那宅子裡不肯離開。”
蘇雲缈想聽的卻不是這個,緩緩搖了頭,目露失望,随即便想起身。
“姐姐!”蘇微蘭忙拉住她,用餘光瞥過不遠處垂首肅立的丫鬟,壓低了嗓音道:“我……我錯在不該站在裴铮那邊,還幫襯他說好話,辜負了姐姐對我的真心,姐姐,我也有苦衷,我實在怕……姐姐我是因為害怕再回到那教坊司,吃不飽穿不暖,還得任人打罵……”
“姐姐肯定是嫌我太過懦弱,你走的那些天我有好好反思自己,從今以後,姐姐去哪我便去哪,再也不貪戀富貴,縱是以後吃糠咽菜,露天席地,我都甘願,姐姐,請你别不要我,微蘭已知錯。”
蘇微蘭哭得涕淚橫流,上氣不接下氣。
一雙溫暖的細手忽然捧住了她的臉。
“如果你誠心認錯,姐姐當然會原諒你。”
蘇微蘭雙目一亮,立即擡手指天,“若我有一句虛言,就叫我天打雷劈……讓我不得好死!”
“别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蘇雲缈輕輕撫摸她的發頂,“這是最後一回了,日後莫要讓姐姐失望。”
說到底,微蘭年紀還小,如何受得住誘惑,光那家族破敗後巨大的心理落差就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住的。
微蘭是她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望她能洗心革面。
蘇雲缈攬抱起妹妹,交待丫鬟相扶一齊将她帶進屋内。
蘇微蘭坡着腳,腳尖在地上一點一點,疼得淋漓大汗,待坐定後拉開褲管,白皙纖細的小腿連帶着膝蓋已腫脹發紫。
蘇微蘭緊張擡目,待看到姐姐一如既往露出心疼的神色後,微不可察地彎了唇。
蘇雲缈動作輕緩,用指尖沾取了藥膏再薄塗到她膝蓋上。
“姐姐,我真不争氣,等我腿好了就跟你一起離開,咱們姐妹倆從此再也不分開。”
微蘭真誠地許諾。
蘇雲缈手上動作卻一頓,繼而再次打圈塗抹,隻用三言兩語就解釋了她們兩人未來五年都要待在這譽國府内。
當聽到能留在譽國府時,蘇微蘭偷偷朝姐姐看去,而後詫異道:“姐姐不是與他吵的不可開交,執意要離開嗎?”
蘇雲缈阖上了藥盒,淡淡道:“我們已和好了,夫妻哪有隔夜仇,譽國府内幾千屋舍,總有一間能分出來供我們休憩,你安心住下來。”
想了想,蘇雲缈起身叫來丫鬟商量将蘇微蘭暫時安置到别院。
“姐姐不與我住在一起嗎?”蘇微蘭耳朵機敏,聽到些隻言片語就急着下榻,跌跌撞撞抱住姐姐。
蘇雲缈攬着她,摸到一把虛汗,便耐心與她勸說了幾句。
國公府看似富麗堂皇、風平浪靜,可對她們姐妹來說,無異于那龍潭虎穴,離她越遠,離那紛争也就越遠。
蘇微蘭明顯不願,可姐姐微蹙着柳眉,頗為嚴肅,她便不敢再提,臨上軟轎時輕輕拉了拉姐姐的袖角,可憐巴巴地說道:“姐姐若是得空了,多來看微蘭,微蘭人生地不熟,實在害怕。”
蘇微蘭臉色還未恢複康健,鬓發濕津津的緊貼額上,想撒嬌卻不敢多說,雙頰被風吹得赤紅。
蘇雲缈心有憐惜,一一應了去,“先讓郎中診治,别留了病根,若有不舒服的就跟丫鬟們說。”
蘇微蘭趴在小窗處向姐姐張望,直到軟轎拐進了甬路,落雁閣的邊角也逐漸消失在視野裡。
蘇微蘭揉了揉關節酸痛之處,忍不住龇牙咧嘴。
跪了一夜換回姐姐原諒,倒也是賺了。
随着轎身前行,曲廊亭榭、修竹溪石等景緻也随之映入眼簾,其富麗精細的裝潢便是當年的蘇府也略遜一籌。
姐姐說了,她會向譽國府的裴公子請示,到時再給她安排單獨的院子和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