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時行吓得一激靈,主卧床頭櫃裡有治療失眠的藥,書房還有許多關于失眠的書籍和大疊就診資料。前天他睡不着時還拿出來翻看過,現在就攤開在書桌上。
弟弟剛出事那段時間,全家人兵荒馬亂,反倒是他能有條不紊接待到訪親屬,記挂外婆的血壓外公的心率,把一切後勤事務打點妥當,好讓父母全身心投入訴訟為弟弟讨回公道。所有人欣慰于他的沉穩與冷靜,沒人知道其實他從未走出來,更不清楚他的病情。
電話直接回撥過去,嘟聲響了許久才被接起。
“媽……”
聽筒裡靜了片刻,漫長且煎熬的幾秒鐘後,錢慧終于出聲:“怎麼了兒子?一驚一乍的,我正收垃圾換垃圾袋呢。”
她的聲調和語氣都沒任何異樣。
“沒什麼,其實不用幫我打掃,周末定期有家政清潔。”徐時行明顯地舒出一口氣。
“周末歸周末,冰箱一堆過期食材,家政肯定不敢上手扔。以前陪你爸在外地顧不上你,現在不一樣了,有大把時間。”知子莫若母,電話那頭一切細小動靜都被錢慧清楚捕捉,她最後看了眼空蕩蕩的冰箱,滿意地合攏,話鋒急轉,“扔點過期食物,你緊張什麼?”
徐時行整個人頓時被什麼罩住,話說出口更心虛,“……我哪有緊張。”
錢慧在教育一線奮戰三十年,對線過無數沒寫作業非說忘帶丢了的學生,深知這種時候看破不說破。再者,兒子都這麼大了,真有點情況也很正常。
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下,“我隻收拾了客廳和廚房,卧室書房沒進去,省得整理了回頭你不好找東西。”
“好,謝謝媽,辛苦了。”徐時行這一天心情宛如過山車,直上直下來來回回。
“那行,我走了,你回來别忘了雞湯熱一熱再吃。”錢慧挂了電話,走進玄關換鞋,低頭看見腳上的淺灰色大碼拖鞋,一時念起打開鞋櫃,視線從上到下一一掃過,除了兩雙一模一樣的灰拖鞋,剩下都是兒子的鞋。
雖然打掃時就清楚,如此慘不忍睹的廚房,自己所期待的并不可能發生,但親眼證實仍忍不住隐隐失望。錢慧心情複雜地推回鞋櫃門——
“嘭!”
——秦朗甩上車門,嘀聲鎖了,走進臨街的一家甜品店。他約了趙柯在這裡見面。
店裡裝修風格很可愛,大面積粉色塗漆,四處少女風裝飾畫和擺件,兩個大男人約在這種地方挺奇怪的。
堂食客人大多是年輕小姑娘,趙柯一眼看到秦朗,揮手示意:“這裡。”
秦朗略微颔首,向他走去,剛落座便開門見山地問:“資料呢?”
趙柯遞過去一個牛皮紙檔案袋,“交通肇事逃逸緻人死亡,判了九年,減刑到八年零六個月,去年十月剛出獄,目前下落不明。”
秦朗旋開白色棉線,袋中所有資料整理成冊,仔細貼了标簽。
他與趙柯本來算不上熟,球友而已。秦朗當年被迫離開海市後,偶爾通過趙柯打聽消息,有時也會讓他幫忙跑跑腿。趙柯是個聰明人,辦事利索話也不多,久而久之,他成了秦朗在海市的眼線和傳聲筒。物質方面的報答當然少不了,甚至他的工作也是秦朗間接出面引薦的。
趙柯得了這麼些年利益,對秦朗身份有着大緻判斷,同時多少有點伺機回饋的心思,一直沒機會。恰巧秦朗回國又交代他辦事,于是加倍盡心盡力,并已自作主張安排找人,一廂情願地以為兩人之間的差距在縮小。
秦朗塞回資料把檔案袋放到一邊,看了眼腕表,六點零八分,這才輕描淡寫道:“這件事到此為止。”
趙柯愣了下,大為不解:“為什麼?”
秦朗沒接話,揚手叫來服務生點了杯黑咖啡。
服務生熱情推介:“招牌草莓卷需要來一份嗎?新鮮出爐的,不到五分鐘。”
“不用。”秦朗遞還點餐牌,下意識看了眼窗外。
趙柯注意到了,秦朗從進店起就時不時向窗外張望,他順着他的視線看出去,街道上隻有往來車輛和等紅燈的行人,并沒什麼特别。
六點十分,黑色Model-Y從落地窗前駛過,說明徐時行今天沒加班。
秦朗不由自主彎起唇角,一個稍縱即逝的笑,繼而收回視線,“這次并非以往那類雜事,查起來不容易。”随口的一句托辭,其實是不想他知道太多,沒有直接講明,隻因為心情好了人也跟着柔和起來。
但聽在趙柯耳朵裡,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他心頭一暖:“沒關系,我不怕麻煩,你找人幫我調的崗位很輕松,完全不用加班。”
“我已經找人在跟進了。”秦朗說。
侍應生送來飲品和咖啡,趙柯搶先把自己點的熱飲跟秦朗的咖啡換了下,“睡眠不好,還是别喝咖啡了。”
秦朗面無表情地看他,“為什麼這麼說?”
趙柯抿了抿唇,試圖從他的表情裡讀取一些有用信息,但失敗了,于是鼓起勇氣說:“你上次讓我約的醫生,是睡眠方面的。我還在你車上看到幾本相關書籍,如果不是你我猜不到其他……”
他的話沒說完,便被秦朗沉聲打斷,“是我。”
趙柯猶豫半響,小心翼翼問:“上次那個醫生還行嗎?”
他見秦朗默不作聲,這才意識到自己越界了,試圖往回找補,“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接觸其他專家。陵醫大百年校慶,會有多位業内更加權威的教授參加。”
秦朗終于開口:“什麼時候?”
“下周六。”趙柯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松弛下來,“我來搞定邀請函。”
“不用。”秦朗伸手把換走的那杯咖啡拿了回來,慢條斯理喝了一口才說:“你應該很清楚,我不喜歡自作聰明的人,更不喜歡有人揣測我的心思替我做決定。”
趙柯垂眸,艱難地開口,“對……對不起,是我逾越了。”
“交代什麼事辦什麼事,辦得好自有你應得的酬勞。但比起能力,本分更重要。”秦朗盯着趙柯,覺得自己回國以來是跟他走得太近了,才讓他有機會窺探到這一切,必須斷了後患,“還有,我所提供給你的,對我來說不值一提。所以不要試圖在我們之間找什麼平衡,毫無意義。”
趙柯忙不疊點頭:“知道了,我以後不會了。”
“知道就好。”秦朗說完便起身走出甜品店,按響車鎖的同時電話撥出去,“我要一張陵醫大校慶的邀請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