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些年清心寡欲,唯一的經曆被襯托得彌足珍貴。就像一位在幹旱沙漠裡口幹舌燥的旅人,對水的渴望遠不及嘗過一滴清泉的自己。
食髓知味永遠是欲壑難填的開端。
欲壑難填?什麼鬼形容!一定是睡眠不足又讓他魔怔了。
冷水撲面,驅散亂七八糟的想法。徐時行從衛生間出來時,已然神清氣爽,柔順劉海被發蠟固定,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今天周一,恰巧又是這個月最後一周,月例會将由蔡院長親自主持,他比往常提早一小時收拾妥當。
徐時行走進玄關拉開鞋櫃門,餘光掃到牆角的購物袋,昨晚回家吃飯帶回來的,錢慧女士隻含糊說是備用拖鞋。他順手帶包裝一起收進鞋櫃,出了門。
公寓一梯兩戶,對門住着一對年輕小夥,徐時行看着他推着兩個巨大的行李箱出來,順手擋了下電梯門。
“謝謝,徐醫生。”小夥子之前來借過止痛藥,知道他職業。
“不謝。”徐時行按下電梯關門鍵,随口打招呼,“出遠門啊。”
小夥子答:“不是,前幾天房子租出去了。”
仿佛裝修的噪音才沒結束多久,徐時行内心詫異,但邊界感令他沒再多問。小夥子在一樓出電梯,徐時行去地下車庫取車。
八點不到,醫院大會議室裡已經相當熱鬧,徐時行在牆邊揀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剛翻開記錄本。
院長蔡卓康準時走上主講台,投影幕布映出手術方案PPT。
諾大的會議室裡瞬間安靜下來,他字正腔圓的聲音通過擴音器清晰傳出。
一台複雜顱颌面骨折修複手術,兩套截然不同的方案,蔡卓康用十多分鐘簡要概述,并脫稿分析利弊,一字未頓地講了下來。平心而論,他的專業能力和領導能力都毋庸置疑。一度令徐時行恍惚,自己多年來的猜忌是否根本站不住腳。
那年他帶着耳機做聽力練習,而錯過了弟弟的電話,直到母親從外地反複撥打才發現。從此烙下心結,執拗地認為如果接了那通電話,就會有不同結局。
得知弟弟出車禍,徐時行整個人都是懵的,隻憑本能機械地遵照母親的話,跑進書房找出弟弟病曆,打車送到弘誠醫院。
徐時行快步上樓梯時,跟匆忙下來的蔡卓康打了個照面,聽到正在打電話的他說:“車禍送來的男孩主動脈夾層B型……”當時沒往深處想,事後越想越覺得不對。
舍近求遠送往弘誠是其一,送醫途中并未進行心髒複蘇是其二。弟弟手機下落不明,現場肇事司機逃逸,通知家屬的又是誰?
照常理來說,對失去意識人員進行心髒複蘇是最優先級,救護人員的疏忽恰好規避了心髒病患者不能心肺複蘇。處處充滿着不合理,又處處‘剛剛好’。
多年後,徐時行在一則宣傳視頻裡再次看到蔡卓康,他已貴為院長。僅為那一點飄忽不定的猜測,徐時行一意孤行放棄原本職業規劃,入職弘誠。
回憶中斷,思緒拉回,他的背被人戳了戳,聽到後排有人小聲說:“徐醫生,謝謝哈。”
徐時行微微側過一點頭,看到科室同事林婷,一頭霧水壓低聲音問:“謝什麼?”
林婷晃了晃手中的紙杯,“咖啡呀,托你的福全科室都有。”
徐時行早上還沒去辦公室,直接來的會議室,他猜多半是哪個患者表達感謝點了外賣,得體回:“也不全是我一個人做的,大家都出了力,不用謝我。”
“這患者還挺上道,知道大家周一早上需要續命。”林婷笑了下說,“昨晚才睡了六個小時,今天還得夜班,我都怕自己睡眠不足猝死。”
常年隻睡四小時的徐時行:“……”倒也不至于。
會議全程兩小時,不拖沓沒官腔,高效且高質。快結束時,蔡卓康掃視全場,最終目光跟徐時行交彙。
徐時行猜他有話要對自己說,便特意放慢動作等了等。見蔡卓康跟科室主任又聊了兩句,朝門這邊走過來,他才适時起身,主動打招呼:“院長。”
蔡卓康和藹一笑,與幾分鐘前講台上的他判若兩人,“小徐啊,剛好找你聊兩句,我們邊走邊說。”
“好。”徐時行慢半步跟上前。
他們随着魚貫而出的人群走在最後,蔡卓康徐徐道:“等審查小組來過,你就該動一動了。這段時間工作上一定要更加仔細謹慎,别出什麼岔子。”
徐時行嗯了聲,他沒法跟院長說實話,隻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一定多加小心。”
“别緊張,不是讓你彙報工作,就簡單聊聊天。”蔡院長清了清嗓子,語氣更加親和起來:“有兄弟姐妹嗎?”
徐時行愣了下,“沒有。”
“獨生子,那家裡挺冷清的。”話雖如此說,蔡卓康滿意地點點頭,“我記得你本科是陵醫大畢業,這次百年校慶陣仗不小。”
“是有聽說。”
蔡卓康開門見山地說:“就不跟你兜圈子了,周六陵醫大校慶,放不方便帶曉曉一程。”
曉曉是他的獨生女,今年剛本科畢業,在一家眼科醫院實習。
蔡卓康見徐時行遲遲沒答應,說:“如果不方便……”
比起從社交老手口中套信息,肯定是職場新人更容易,這樣的念頭在徐時行腦中一閃而過。
“方便的。”他快速在心裡盤算合适說辭,“我剛才在想……論壇結束時間不固定,可能開車更合适。”
蔡卓康一連說了三個好,看徐時行越看越滿意,拍拍他的背,“開車好,開車确實更随機應變。以前不理解做家長為什麼放不開手,現在完全能感同身受。”說着他重重歎了口氣,讓人有種遺憾卻無奈的錯覺。
臨近十點,二人在導診台附近分開,徐時行搭電梯上行,剛出梯門便被人叫住,“徐醫生!”
徐時行看了他兩秒,臉有印象,但跟具體的人匹配不上。
“曹開宇,左側臉頰囊腫,用激光開的那個。”曹開宇說着指了指已基本愈合的傷口。
“挺好,不仔細看基本看出來。”說病例徐時行就能對上号了,激光切開囊腫後完整取出,甚至不需要再次複診,“你今天是……?”
曹開宇輕輕挑了下眉:“答謝。”
“咖啡是你買的?”
“是啊,可惜他們說你可能直接去開會了。”曹開宇解鎖手機,“看在我苦苦等了兩小時的份上,能加好友嗎?”
“徐醫生。”不遠處,舒思遠從診室探出身叫了句。實習醫生不需要參加月例會,他眼看面診病人就要來了,這是來催人的。
徐時行沒時間跟他繼續打太極,反正他微信上沒有任何個人信息,加就加了,于是拿出手機掃了二維碼。
曹開宇得寸進尺:“周六有空嗎?我可以約你嗎?”
徐時行收起手機,淡淡道:“周六沒空,上班時間不回複,私人問題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