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回到江城已是小半月後。史七等幫衆各自迎接不提。
江城比沿路的城池都熱鬧些,越城已許多店鋪,江城更甚,胭脂水粉、魚腥海錯都有招牌,還有許多外域的奇珍仿佛不值錢一般,沿路擺個布攤就上架。街上攘來熙往,店前熱浪鼎沸。
上回見這樣豪橫作派,還是昔年是舊京的地方,一應古物仿佛不值錢一般,系馬樁、抱鼓石,看刀工形制應是幾百年前的,在沿路花草堆裡随處可見。
路過江邊主道時遇到碼頭船家們上岸,夾道彼此招呼,蘇雲卿在馬上見了,倒已見怪不怪。這一路上幫主路遇的招呼就沒有停過。
幫主單手持缰,淺笑四顧。她特地留心,發現那幾個說書聊天的艄公船娘不在,大約前陣已走水路送貨去了,不由遺憾不能看個熱鬧。
小娘子遇到揚言想睡的世家公子,這一場初見定是熱鬧非凡。
本地還不叫“熱鬧”,叫“鬧熱”……看鬧熱不嫌事大!
幫主給蘇陸二人的住處早在接信時就着手安排,史七姑娘親自看着灑掃過。蘇陸一行到地方,隻見院落風雅,有菡萏樹蔭,日過回廊,綠窗野鳥,秋簟疏簾。花園外一道青磚矮牆,過牆連着幫主的住處,幫主住的地方寬敞,卻也尋常,前面一層廳堂,後面兩層小樓而已。門外過街不遠,是小橋流水,給兩個小友準備的屋子裡還備着垂杆釣魚的一應物什。
這江南雨水既多,一層就顯暗潮,民居卧房多設在上一層,以木造牆,然而幫主又嫌木質易黴壞變色。
江南也有磚瓦平房,都按門窗開闊了造,往往随之有弄堂、稻地、院子天井。
這些居所,倒與幫主家的花園不同——她又不練武,要那些空地做什麼。
稻地是曬谷用的,乃是屋門前、院牆内的一塊開闊平地,因而稱之稻地。
這稻地曬谷隻在夏日,平日曬些别的,通常配着此物:尋常檐下牆角日曬雨淋不到處,常斜靠着三腳棚,或曰三腳繃?——以其像繡花繃一樣,三足叉開、繃牢撐起。
這三腳棚做法,乃是三根中等粗細、一人多高竹竿,劈去枝葉、烘烤汗青過,一端打孔,拿鐵絲一類穿過絞緊,将三根竹竿連在一處,另一端支開放在地上,就能繃開站立。如此兩副豎好,上方連接那端又有交叉出頭的位置,正好架上同樣汗青過的橫竿。橫的這根毛竹更粗一些,可與撐筏的撐竿比,也有個專門名字,叫作晾竿。用時,便将這幾樣在稻地的太陽底下搭起來,供曬被晾衣。
這稻地上孩童穿梭玩耍,夏夜又能露天擺桌、吃飯乘涼。如今城裡仍有些散田,自然也有稻地,但大多還在農家,如房舍有三開間,這院内空地就大約七八間寬,因屋舍左右還有井水、洗衣石台,一般在東,屋後西牆邊亦有農肥缸等占地方。另有沿河沿江的碼頭倉庫,也有這樣開闊場地,車船不忙時,自然被附近的人家拿來搭竿晾曬。
天井則多在城裡,幾個廂房圍出一塊,檐下接着雨水的引槽,與農居廚後的檐槽一樣,引水接到大缸裡。缸裡有時還養着鯉魚,也隻有這樣滿缸的水才養得住河魚。陶缸如果小一些,就是浸年糕、腌菜鹵的用處,也分廣口的鬥缸和收口的酒壇。
天井也做晾曬用,也用三腳棚,但顯然局促了些,于是若地方夠,就多設一個晾曬的院子、或空出些弄堂裡的寬闊處,若不夠,就層樓橫竿地挑高着曬。這江南地方也不隻晾衣曬被,春日曬菜,比如菜蕻、梅幹菜、筍幹,後二者合起來又是筍幹菜——這是剛入春、雨後春筍時節做的,再遲不僅春雷後的嫩筍要變竹子,梅雨季也到,不見日頭;夏日曬魚,有最易釣的鲳絲,魚身細長,一指多寬,大的七八指長,又小又多刺,難洗也腥氣,長得像銀條、或像白條,釣魚佬們混叫分辨為樂,實在吃不濟,就曬幹了做魚鲞,也有喂貓的,沿海還有黃魚曬的黃魚鲞,既鮮又鹹,蒸熟溢香,極為下飯,價格昂貴,與燒酒浸的泥螺、醉蟹、嗆蟹等生食,同為年節常見下飯。——此地飯桌上的小菜就稱為“下飯”。秋冬多雨,便沒有可曬的東西,往北一些倒有曬醬鴨闆鴨的,這都是鮮食難以存放的緣故,倒并不是吃了無害。
這些吃食可以穿了繩挂在晾竿上,但穿繩、晾繩、收繩、拆繩工序繁雜,不如用幾把竹椅闆凳搭起來,上面橫架兩根竹竿,竹竿上擱放洗淨的竹簟、篾席,或者底平形圓、邊沿淺高出兩指、竹篾穿繞收口的竹編“曬花笪”,這樣竹簟懸空,上攤煮熟的菜筍、鹽過的鹹魚一類,時不時翻面。——這地方還将側空翻稱為“曬花笪跌”,因側空翻手腳輪番觸地,像是扁扁竹笪豎起、在地上滾動。花笪的花字,是因當地人在這竹編大圓盤上描花作畫,小小印些紅花綠葉以為裝飾。
這江南地面景緻,便這樣與京裡不同。
幾人到地方第一餐自然是一起用的,史七兼着管家的活計,幫忙采購訂菜,從酒樓叫了一桌席面擺到廳上,權作衆人到江城後的接風洗塵宴。
幫主等人洗過風塵,到得廳來。
衆人圍桌坐定,幫派裡幾個主事陪坐,除史七、揚眉劍外,還有一位青年娘子,面龐曬得濃墨重彩,眉目卻又清細婉約,正坐在揚眉劍左手邊聽他說此次見聞。
此人喚作長韻,姓葛,曆來蹭吃到得最早。蘇雲卿與陸美坐在幫主身邊,白羽等人推辭幾番,另去聚一桌。
幫主取公箸為蘇陸二人夾蟹開席。“這是酒樓的招牌菜,瞧瞧是不是吃得慣。”
桌上除紅肥螃蟹,還有生醉海蟹、醬汁毛肚、油滾黑魚、爆炒螺蛳等,俱是野性十足的菜色,隻怕比茹毛飲血隻多一道火候。
這螺蛳算火候最猛的,這裡叫作蛳螺,河沿裡摸上幾盆,拿清水養幾天,等它泥沙吐得差不多,也不知怎麼洗刷,連殼帶苔的,拿剪子剪去外殼屁股,而後下油鍋大火爆炒,灑入調料。吃時,它螺蛳殼口那圓形小門扇仍在,有吸啜吃肉的,有吸不出拿針戳挑出肉的,扯出螺肉是長條螺旋狀,一端常還連在門扇上,要吐硬渣。雖肉極鮮,湯汁亦鮮,但因為長得野性,一隻一隻又小,并不能料理得很幹淨,細想竟不敢吃它。本地人曆來吃慣,是盤葷菜,一朝請外面來的人吃它,客人多半面有難色,兩下一對,才發覺竟真不很幹淨,于是便連本地人也不愛動筷。但這是地方特色,看看新鮮也好。
邊上一道黑魚,當地也有叫法,叫烏鳢魚,一般紅燒簡便,酒樓擺個場面,碼蔥姜蒸熟後用滾油潑上,也不見得少多少腥氣。但凡河魚,多土腥氣,海魚倒少土腥氣,又有海腥氣。
譬如這生醉海蟹,就拿酒去浸泡,除一些海腥氣,隻留鮮甜美味。但這又是生食,拿酒醉熟,便算能吃了。也放鹽,嗆蟹就是青白色大梭子蟹用鹽酒浸熟,嫩滑鮮美,亦是生食,外鄉人不解吃法,拿去煮熟,便是暴殄天物了。大蟹做嗆蟹,小的毛蟹、白玉蟹就用酒泡熟在罐子裡,稱作醉蟹。
這樣樣做法生猛,那盤毛肚也不見得多燒多久竈台。牲畜内髒水燙汆過,又不能燙老,細切後加醬油糖鹽麻油等,攪拌裝盤。此物也鮮美,這醬糖鹽油一類拌作一處,配誰不鮮美呢。
蘇雲卿一時有些理解她為何抓緊機會在越城嘗那一路精緻小食。
好在席上還有半桌京城菜色,也有白斬雞、焗腰果等不出錯的冷盤,幫主叫人将酒換成米漿,一時衆人把盞皆歡。
“都是年輕人,不要飲酒。”幫主隔座虛摁下舉杯起身的葛長韻,“尤其你,不要敬酒。”
那青年女子笑得爽利,脆生生道:“幫主出門大半月,不記挂着人家不說,人家記挂你,還不許來敬一杯親近。”
她擡指點點座位,一手拈杯扶頰的。“瞧瞧我在這家裡的位子,七姑娘夾在我們之間,也罷,我都愛她,誰不愛她桃花糕一樣又甜又軟,不想現在連揚師弟都更和幫主親近,我這就隔了兩個座了——到底是我進門遲,敬陪末座沒有名分。”這女郎開着玩笑,面上一雙多情眼往對面一挑,又笑道,“如今來了兩個玉蘭般的郎君,更沒有我吃飯的地方了。”
繞這一大圈,原來是為了誇人。
陸美被玉蘭誇得臉紅,見牙不見眼,蘇雲卿也握着筷子,聞言向對面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