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戲班子來了。二當家試探過,至少有兩個是日本人。”
我略有遲疑,把梗在喉嚨裡的話咽回去,扯起嘴角,扭過頭來朝婆子們笑道,“瞧瞧,才分開多久,他家少爺就打發了‘紅娘’來傳小話呢!”婆子們這才嗤嗤地笑着,識趣走開。隻小霜沒忍住翻了龍傲天一個白眼,氣哼哼地甩了門出去,讓他進來。
“你别跟她計較,我還沒來得及和她解釋。”
“我能理解她。”龍傲天眸色一暗,微微垂首。
我無暇細想他這話裡的含義,隻催道:“時間不多,你快說。”
“天放把人領上山的時候,二當家以雪水融化濕了鞋為由,要戲班子的人試試草鞋。領頭的班主卻百般推辭,似乎并不識得靰鞡草。”
“當日我們下山,特意請的這兒頂有名的唱堂會的班子——想必早被人偷梁換柱了,如若當真常年在此,又怎的能不識得這東西?”
“小姐所言甚是。天放偏說鞋子濕了不吉利,強扯了他們鞋襪,發現其中兩人的拇趾和二趾之間縫隙較常人更寬,而且有繭。”
“怎麼說?”
“小姐有所不知,日本人常年穿着木屐,要靠這兩根趾頭發力,天長日久形成老繭。口音可以僞裝,身份可以僞造,習慣卻騙不得人。”
“想來這些人必是先行打探虛實的。裡應外合也正是他們的目的。”
“雖然早就做好準備,小姐萬萬不可掉以輕心,提醒霜兒姑娘繞着他們些,陷了被動可就不好了。”
“我知道。你快回罷!——一舉一動都被人盯着呢,你在這兒耽擱久了,他們要生疑的。”
龍傲天随手折了張字紙捏在指尖掩人耳目,臨出門前又塞給我一把左輪手槍防身。
“有什麼話非要現在說,就這麼一點時間也不給别人留!”小霜話裡話外都是委屈。她緊緊捏着木梳,反反複複地順着我一縷翹起的發尾。
“怎麼了,霜兒?”我向後伸出手去,去牽她衣角,攥在手裡,晃了晃,“便是什麼時候,咱倆都是好姐妹不是?”
“那不一樣!”
“嘶......”
小霜情緒一激動,帶下我幾根頭發。
“對不起!小姐,真的對不起......”
“當啷”一聲,梳子摔落地上。我沒有怪她的意思,小霜卻自咎異常,失神地喃喃着,蹲下去,雙手抱住腦袋,低聲啜泣起來。
小霜鮮有情緒如此失控的時候。我俯下身,将她攏進懷裡,輕輕拍着她的背。正當我要開口哄勸時,喜婆卻忙三火四地闖進來。
“哎呦,我的大小姐,您還在這磨蹭什麼呐!眼瞅着天快黑了,喜堂那邊已經在催請了!”
喜婆朝身後跟進來的婆子們努努嘴,她們就一擁而入,把小霜攙起來扶走,把我按回椅子上。
喜婆的粗手近乎殘暴地擰着我的頭發,全然不顧我到底疼不疼。她塗了厚重脂粉的臉上堆着喜滋滋的笑,嘴裡不住地誇贊着。我卻疼得忍不住眯起眼,一點敷衍的笑意也擠不出來,隻暗自腹诽:若非顧着做戲做全套,盡可能把聲勢鬧大,怎的也不至于着急忙慌地讓天放兄弟下山臨時請這麼些不靠譜的三姑六婆過來。
半透明的大紅綢紗蒙在頭上。天已經完全黑了。喜婆牽着我的手,把我引到燈火通明的聚義廳。劉波就站在對面,皂衫紅綢,禮帽上插着鴉青的長翎,俨然真正的新郎官一般。
見了劉波,我的思緒又不可避免地飄去昨夜,幸好蓋頭是僞飾臉紅的絕佳遮掩。龍傲天在他身後,攬着他的肩,盡可能地揚着唇角,但他眼睛裡的落寞是騙不了人的。
即便他與劉波已經坦誠相見,知道這一切隻不過是逢場作戲,可真正到了這種時刻,酸澀卻是難免。
我忽而覺得這種酸澀的落寞有些眼熟,似乎剛剛見過,不是龍傲天——
是小霜!
這神情,我方才分明在小霜的臉上見過!難道......
想到此,我回身去尋小霜的身影,竟怎麼也尋不到。我心裡陡然一沉。
“姑娘找什麼呢?”喜婆湊近了低聲問。
“小霜呢?”手心被我掐出血痕。
“霜兒姑娘方才折騰累了,這會兒由蘭姑娘陪着歇着呢。”
阿蘭離過婚。喜婆說,按規矩,今日她是不方便出席的。晌午我聽到這話,直翻白眼,心裡罵這是什麼狗屁規矩;這會兒卻慶幸有阿蘭陪在霜兒身邊。
儀式就那樣渾渾噩噩地過去,我隻是木然,又由人引着,回了新房。
房門一關,我貼着門縫聽見喜婆遠去,忙褪下啰哩巴嗦的長裙,扯了礙事的鳳冠。
外面戲班子已經開始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勸千歲殺字休出口,老臣與主說從頭......”
“今天是我劉某大喜的日子,我再敬諸位一杯!”醉醺醺的呼喊傳來,劉波口齒不清。
“他三弟翼德威風有,丈八蛇矛慣取咽喉......”
門前淩亂的腳步聲近了。
“這班武将哪國有,還有諸葛用計謀......”
房門打開,劉波從龍傲天肩頭下來,眸正神清。
“若是興兵來争鬥,曹操坐把漁利收......”
劉波迅速褪去長褂,換上輕便的土匪短打。
“我扭轉回身奏太後,将計就計結鸾俦!”
劉波從龍傲天手裡接過槍,撥開保險。
外面傳來震天巨響,腳下的土地都随之搖晃。
“你待在這兒别動!”說完,劉波同龍傲天一起沖出門外。
我掀開窗簾,看到一整天未曾露面的大當家已經帶着人将戲台子團團圍住。
“大當家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我得問班主您呐!”大當家笑出标志性的虎牙,在一片盈盈的炬火裡,閃着仇惡的冷光,“今日我毒蛇幫辦喜事,您夥着二狗子打上山來,又算怎麼回事?還是說,你本身就是小鬼子?”
山下的槍炮聲比方才喜宴上的鑼鼓齊響要激烈百倍。雙方都在等待山下交戰的結果。
當此時,沒人在意的院角,有人進來。起先因為逆着光,我看不清楚是誰,但那人背着藥箱子,一下子讓我确定,是許佩蘭——可是小霜呢?小霜怎麼不在她身邊!
我登時慌了,沖到房門口朝她揮手。
阿蘭一早知道我們的計劃,面對院子裡劍拔弩張的景象并不吃驚,反而對我的慌張有些驚詫。
“怎麼了,娟兒?”
“霜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