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半年時間,劉府變化卻大:新起的組合式的三層,顯然出自鳳姨的授意。拱券門廊掩着卵石的牆面和壁柱,在傳統的中式院落裡,顯得不倫不類。推開飾有瓷闆畫的門,詭異的甜香鑽進鼻子。鳳姨在一片雲霧裡躺着。
“法庭的判書已經下來了。你自己走,還是我讓人請你出去?”
劉波今天的聲音格外冷,像塊冰。
“你以為,拿了判書,你就赢了麼?”鳳姨從榻上慢慢支起身來,笑得懶散。一線金紅穿透彩繪玻璃映進來,在蒙蒙煙霧裡顯了形,又打在鳳姨臉上。張寶鳳不自覺地眯起眼,一張蒼白衰敗的面孔也因此平添了幾分媚氣。
“還是說,你以為有了那張狗屁的紙佐證,你就是正義的?你爹就是清白的?”
張寶鳳燒了一個很大的煙泡,深深地吸了一口,又躺回去。她的臉上浮現出滿足的神情。一張紅得鮮妍的唇攏在煙霧裡,一翕一張,像極這個時令院子裡開到極緻的山茶花落敗前的荼蘼。
“你爹這一輩子,挖空心思,不讓鞍山劉氏和洋人扯上關系,甚至不惜重新培養羽翼跟我對着幹——這個老古董!這個家,要是沒有我,你們爺倆早喝西北風去了!”張寶鳳突然笑了。她搖了搖頭,凝了胭脂的淡紅的水痕就從她的臉頰滑落下來,挂在保持上揚的唇角。“差一點......就差一點!——整輛車其實都該在鐵路橋上炸毀的——如果不是你多事......”她突然跪坐起來,伸手去抓劉波的衣領。
“劉波啊劉波,我對你已經夠好了——我讓這麼多的人給你陪葬,難道還不夠麼?”
“你錯了。”劉波扯開她的手甩回去,“你要殺我,何必牽扯那麼多無辜的性命!”
“無辜?”張寶鳳嗤嗤地笑着,痙攣似的,“難道我爹就不無辜麼!給我爹陪葬的那些人,他們就不無辜麼!”她突然去扯自己領口的盤扣,翻出一塊玉牌來,攥在手裡。
“我爹這一輩子,隻有兩件事失策:一個是把我嫁到你們劉家,一個是登上那輛火車。他賭輸了!在那以前,你爹對我百依百順;那場爆炸之後,我才明白,你爹心裡隻有你和你那個死鬼的娘——他對我,隻有利用和算計!我也曾經天真地想過和他重新開始,換來的隻有一碗冰冷無情的滑胎藥!劉晏舟才是皇姑屯爆炸的最大受益者,我爹就是他害死的!”
“大帥是被日本人害死的!怎麼會是我爹!你同僞滿勾結,沆瀣一氣,才叫認賊作父!”
“之前那麼多年,合作得好好的,要不是劉晏舟那個老糊塗拒絕了日本人合作的要求,又怎麼會惹怒他們!劉晏舟是我爹保舉的,當然會報複在我爹身上!我爹死了,我爹替他疏通的勢力也全歸了他了!”
“你胡說.......”劉波的手指緊緊攥着判書,幾乎要把那張紙捏碎。
“你先别急着反駁我。”籠罩在頭頂的煙幕低低地傾軋下來。鳳姨撩了撩擋在眼前的那縷頭發,打斷他。
“你和你爹一樣。”丹蔻染的指尖掐進黑油油的□□裡,分了小塊。她拈了一塊放進嘴裡。
“你敢說,你娶趙家那丫頭,不是利用她?”她瞥了我一眼,咧開嘴笑。□□粘在她的牙齒上,使她的笑容陰森可怖。
“你......”劉波鼻尖滲出許多的汗。我扯了扯他的袖角,示意他冷靜。
“戳了你的痛處了不是?”張寶鳳斜乜了劉波一眼,在帕子上淨了手,重新阖了眼,躺回去。“人呐,在這世上活着,玩陰謀耍手段不丢人,受人欺侮才丢人!——沒用了......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沒用了——成王 敗寇......”
她一字一頓,聲音漸小,但很清晰。
“不過,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她這話裡的意味,她手裡的洋火就已經噗地一聲冒出藍色的微光,落在身後的窗簾布上,迅速騰起大片火焰!——一定提前澆了油了!隻是丫片的甜香将這一切都掩蓋了!
“不好!快走!”龍傲天脫了外套罩在劉波和我的身上,攬着我倆奔門口去。熱浪翻滾,炙烤得臉皮生疼。濃煙從每個縫隙鑽出來,嗆得人咳嗽不止。火舌一路吞噬,一路上攀,貪婪地舔舐上屋頂。不斷有燒焦的斷木殘磚砸落,濺起火星迸射。“轟”地一聲,壁柱坍塌在眼前,竄起兩人多高的火焰!我的視線也同意識一起逐漸陷入模糊。
等到新鮮空氣重新湧進鼻腔,我終于看清龍傲天和劉波烏黑的臉。順着他們的視線看去,身後紅霧沖天,和火燒雲連成一片,整個西北一片通紅。“劉”字在火裡蜷曲成灰,直到整棟房子變成一堆焦黑的骨架。
我的腦海裡不合時宜地響起同鳳姨初見時茶館裡的戲文:
“俺曾見
金陵玉樹莺聲曉
秦淮水榭花開早
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
眼看他宴賓客
眼看他樓塌了”
......
“莫管熏煙籠半壁,且聽歌舞鬧聲喧......”唱片機裡,吳莺音的歌喉圓潤膩耳。
“才幾個月不見,沒想到你們經曆了這麼多的事。”歐陽川晃了晃手裡的酒杯,笑得有點憨氣,一如既往,“來,幹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