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歐陽川?他怎麼了?”
“少爺他......”門房突然插嘴,木頭似的臉也因哀戚而生動起來,“犧牲了......”
門房背過身去抽噎。歐陽楓本繃着石雕似的面孔,這會兒卻緊阖了雙眼,仰着臉,牙齒死死地咬着顫抖的唇。
我一時不能明白門房的話,或者是,我不願意明白。
“你......什麼意思?”
門房不再搭茬。歐陽楓的喉結滾動着,好半天,才從齒縫裡艱難擠出不連貫的字句:“報館......今早來了電話,川兒他......被......亂槍打死......”
歐陽楓說這幾個字時仿佛用盡畢生力氣,灌進我的耳朵裡,在顱骨内炸開驚雷似的轟鳴。
“怎麼......可能......”
年少時小胖子提着花燈一闆一眼向我作揖的模樣,禮查飯店重逢時青年出落俊秀的眉眼,一邊搖着酒杯一邊說“C'est la vie ”時沒心沒肺的憨笑,山雨欲來前驟然被他攥緊的衣袖,趴在我耳邊低語的“句句真心”,從我盤子裡自然接過的花椰菜......回憶的碎片并不連貫,卻來勢洶洶,一股腦地将我淹沒,又潮湧着從眼眶溢出。
直至歐陽楓的手杖砸下來。
紫檀木的手杖裹着風聲狠狠劈落,生生捱在劉波身上,又被他攥在手裡。
“歐陽老爺,您要殺我,我劉波毫無怨言。”劉波雙目通紅,青筋從脖頸爬上額角,“隻是您若覺得,阿川是因我而死的,那他就真的白犧牲了!”
兩個人這樣僵持着,直到黃包車“铛铛”的鈴聲遠去了。
“看看這個罷——阿川最後留下的手稿,他拼死要揭露的真相——而他最後一個受訪者,現在關在監獄裡,即将被押送上軍事法庭。”劉波倏然松手,緩緩從懷裡捧出歐陽川的劄記來,哽咽了。
大顆大顆的水滴落在紙頁上,暈開,淹得那些鋼筆留下的字迹一塌糊塗。歐陽川的筆畫,從最開始的冷靜克制,逐漸變得鋒利如刀——那是他身為一名記者對殘酷真相的憤怒,那是他作為一個中國人對同胞最真切的同情和最悲抑的呼号!所以他走了,急匆匆地奔向他的戰場,甚至沒有來得及告别;鋼筆就是他的槍,文字是他的彈藥;虎穴狼窩裡,他心裡有一竿名為“道義”的鐵旗指引着他向前、向前、向前,永遠屹立,永遠不倒!
歐陽川字寫得重,紙頁在風中翻飛,嘩啦作響。翻到最後一頁,歐陽楓突然洩了力,癱坐在地上,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埋到膝蓋間,蜷曲的脊背一聳一聳。
這個在上海灘叱咤風雲十多年的人物,在短短半天的時間裡,老了。
“事到如今,我也沒有那個能耐幫你把他保釋出來......”歐陽楓頹然擡頭,噙滿濁淚的眼窩已經窈陷下去,“上海......已經不是從前的上海了......”
“但我能讓你,再見他一面。”
暮春時候的監牢,仍然冷得像冰窖。
“最多一刻鐘,别磨蹭。”衛兵開了走廊的門,随便囑咐了一句就走了。哐裡哐啷的鑰匙聲逐漸遠去。
一來是外面看守重重,他壓根就不擔心會有犯人逃出去;二來,這麼陰冷的地方,關的都是死囚,保不齊明日拉到刑場上挨了槍子喪命,或者今天晚上就被秘密毒殺——他嫌晦氣。
走廊盡頭。
“傲天?!”劉波的手幾乎要扣進鐵栅欄裡。
“少爺?咳咳......您怎麼來了!”驚詫下,龍傲天青白的唇竟皲裂出血絲兒來,他的雙頰卻泛着不正常的潮紅。
“他們怎麼能......把你關在這種地方!”劉波握住他的手,又探上他的臉,“你在發燒,是不是?”劉波看向他的目光快要碎了。
“少爺不必擔心,區區風寒而已,不礙事的。倒是少爺,消瘦許多......”
“傲天,”劉波将額頭抵在欄杆上,整張臉都埋進暗影裡,“我一定救你出去......”
劉波的聲音顫抖着。
“少爺一向聰明,怎麼會不明白,他們既然給了這個軍銜,就沒打算放我出去。”龍傲天回握住劉波的手,“我本就是行将就木之人,不值得少爺為我搭上大好前程。請少爺務必以自身為重,别和他們硬碰硬,留得青山,再從長計議......”
“傲天......”劉波擡起滿是淚痕的臉,那眼神幾乎是在乞求對方别再說下去。龍傲天卻突然問道:“少爺,我寫給您的那張欠條可還在?”
“在、在......”劉波說着去解扣子,慌手忙腳地,從貼心窩的暗口袋下面,取出那張還帶着體溫的字條。
龍傲天接過,咬破手指,在空白的正文處鄭重寫下:
“燒燈續晝 瀝血成書 此心恒在生死如初”。
民國二十八年五月十二日,上海第一特區地方法院迎來一場特殊的審判。沒有辯護,沒有旁聽,隻有審判和記錄,判決和懲處。
我和劉波本不該出現在這,但現在,卻作為傅筱庵特别邀請的證人位列席上。證人席的另一頭,坐着我的叔父。
其實我曾瞞着劉波偷偷去找過他。身邊的人一個接着一個離去,我不想龍傲天步歐陽川的後塵。
“現在知道悔了?”叔父說這話時正翹着腳,陷在皮質的沙發裡。雪茄淡藍色的煙霧缭繞,我幾乎認不出他的面容。
“我求你,叔父,我求你救他......我願意回來,回你身邊,聽你擺布......”
叔父從朝天的鼻孔裡哼出一聲輕嗤:“生米煮作熟飯了,你知道悔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