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的二中,是這片貧瘠土地上孕育的希望之一。校園占地面積不大,但教學樓、操場、宿舍、食堂一應齊全,操場一周還有同學們親手種植的小樹苗。待到年輕學生們振翅高飛、沖向廣闊的天地時,這樹苗大概也會随之長成,亭亭如蓋。
二樓走廊的盡頭,是初二(三)班的教室。從初一到初二,時光荏苒年複一年,等過完這個暑假,這裡就會再度換上初三(三)班的牌子。正值下午最後兩節課的大課間,剛進入青春期的學生們還不理解現階段在人生中的意義,他們躁動難安,說笑打鬧享受忙裡偷閑的時光。
當然,在這片嘈雜中,也有人不動如山,埋頭于成山的課本中,顯得有些異類。
“想當年,我小學的時候就在班級裡面是大哥,打架沒對手!現在隻要你打招呼,說是我的人,保管沒人敢動你!”一個男孩子正坐在桌子上吹噓。
他人高馬大,有種體育生特有的陽光帥氣,平時喜歡惹事生非,但事情也都不大,又對老師嘴甜、對同學夠闊綽,人緣倒不錯。他外号“壯哥”,班裡不少男生圍在一起真真假假地起哄:“壯哥牛x!”
男孩子于是心花怒放,滔滔不絕:“好幾個妹子倒貼追我,我一個都看不上,嗨,幼稚可愛的那種不行,還得是高中生!”
吹起這方面的牛皮,男生們也跟着興奮起來:“真行啊!”
其他有的學生看不過去,小聲議論起來:“吵死了,還有人學習呢。”
“誰?”“壯哥”一哽,虛張聲勢地嚷嚷起來。又見女生們往角落靠窗的位置看,他不禁低聲罵了一句,氣勢洶洶地沖了過去。
那裡正是李耀成的位置。
“喲,這是什麼東西啊?”跑到角落靠窗的位置,“壯哥”從埋頭看書的男孩子手裡搶過一本書。
"什麼嘛,還以為在學習,原來尖子生也在看雜書?”
“愛倫坡……”他念出來,轉頭問跟班,“愛倫坡是個什麼玩意兒,洋鬼子?”
很多男生也跟着起哄起來。李耀成卻頭也不擡,似乎這些事情對他來說已經習以為常,整個世界都是過于喧嚣的。
“壯哥”氣不過,于是“啪”地把書往地上一扔,哈哈大笑起來。
“這是我的東西。”李耀成平靜地,一字一字道。
“我的”兩字,咬得尤其重。
“壯哥”不屑:“你的又怎麼樣!老子就扔了!”
标準打架前的鬥嘴,對于年輕氣盛的初二男生來說,最管用。
然而李耀成隻是點點頭,不言不語,慢慢俯身撿起書。
這本書包着老舊書皮,泛黃的紙張也已微微卷邊,露出的書頁上面隐隐有工整字迹,顯然這本書已經被認真翻閱了無數次。
李耀成正要撿起來,卻見一隻運動鞋突然狠狠地踩在了書頁上,擰了擰。
然後,泛黃紙張上赫然留下了小半個泥腳印。
“哈哈哈哈!這麼破的書,有什麼好看的!一個人學學學,這麼不合群,活該沒人喜歡你!”
“壯哥”的聲音隐約有點發虛,不過很快又嚣張起來。他本來沒打算做到這種程度,但當這個孤僻的少年緩緩擡頭時,那雙黑得過分的眼眸上微微蒙着一層霧,沒有情緒地看着對方——
盡管看了許多年、許多次,卻依舊讓人不由心生涼意。
兩人陷入隐隐對峙,班級裡吵鬧的聲音也為之一靜。
初秋陰冷的風吹進窗縫,許久,不知誰嘟囔一聲“好了散了,一會兒把老師招惹來了”,停滞的氣氛才又活絡起來。
突然,李耀成嘴角露出很淺很淺的一個弧度。
他本身就生得幹淨,衣物又一絲不苟、連個褶都不會留下,這讓他顯得十分清爽,與許多同齡男孩子格格不入。
“楊方。”
李耀成不徐不疾地叫出了“壯哥”的大名。
冷不丁被喊大名,楊方被叫得身上發毛,不由結結巴巴回應道:“幹嘛?”
按親屬關系來說,楊方,正是王燕紅親姐姐的兒子,李耀成的親表哥,身上甚至留着一股同樣的血液。
他初一下學期才轉學到這個班級,小的時候還常會見面,後來兩家因為錢的事情鬧翻了,就基本沒來往了。楊方沒要求他叫“哥”,反正從小到大,李耀成也從來沒喊過他“哥”。
“你知道什麼物種才會強制要求自己合群嗎?”李耀成的聲音中有一種奇異的、微妙的嘲弄。
“是螞蟻。它們成群結隊地去覓食,卻不知道這一生為什麼存在。畢竟一群頭腦空空的工蟻并不會去思考,它們隻需要盲目服從蟻後的命令,庸庸碌碌,直至忙到死去的那一天。”
“這樣已經夠悲慘了嗎?不,不僅如此。它們的一生還那樣短暫。如果哪天遇到了外部危險,就比如龐然大物般的人類,隻要不注意時輕輕一腳,它們的生命就會立刻終結——螞蟻,就是這麼脆弱的生物啊。”
他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聲音略尖略細,帶着青春期少年特有的音調,聽起來卻并不刺耳。
這話聽起來太抽象深奧,楊方撓撓頭:“所以呢?”
李耀成隻是淺笑了笑。
他微微歪頭,看起來有些疑惑:“你這樣惹事生非,難道不怕某天像螞蟻一樣,遇到外部緻命的危險嗎?”
這句話楊方聽懂了:“你他媽咒誰呢。能有什麼危險?”
李耀成:“唔,也許是惹到什麼不該惹的人,最後警察來找你呢?”
“開什麼玩笑?”
周圍男生們頓時七嘴八舌,還有嘲笑的聲音:“你告老師就算了,還不成還因為這點事報警?”“你家是開警察局的啊,說叫就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