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在哪裡?酒店不合适,公寓不得體,還是在咖啡館。敲定了時間,他們要再見面。
“你好。——你好。”
“外面的天氣真不錯。——是的,我正準備出去散步。”
“你今天過得怎麼樣?——很好,謝謝。”
“勞煩,現在幾點鐘?——現在九點半。”
“你能幫助我嗎?——當然可以。”
“我能請你喝咖啡嗎?”
阿祖沒循着阿甯撰寫的教綱讀,而是重複她的話:“我能請你喝咖啡嗎?”
阿甯笑,因為一直是阿祖埋單。
異國的語言在有來有往的交談中慢慢退場了,兩個香港人,總要用粵語聊些香港的事。
天氣,道路,高樓。
兩個可憐的孩子,總要用彼此能懂的語句組織家庭。
體罰,責罵,貶低。
“他們隻在想管我的時候才來管我。或者,吵架的時候有些話對彼此罵不出口,拿我來撒氣。我和他們,除了血緣也沒什麼關系了。”阿祖說,“真希望連血緣的關系都沒有。”
如此恨不會這樣含混且浮淺。
阿甯從書裡看到,一個女人是萬不能把一個男人看作是小孩子的,更不能把自己置于母親的位子。再說了,她不準備養一個小孩子,她連養一隻小狗的勇氣都沒有。可是看到阿祖,阿甯忍不住将他摟一摟,抱一抱。他的生命裡住進一個她的小家庭,隻當是擁抱她自己了——沒人善待她,她也不會善待自己,她能做的不過是笨手笨腳地向與她相似的人釋放一點好心。
以及愛。
“不要講這些,”阿祖說,“我們來聊點美好的事吧,比如你。”
阿甯想,阿祖似乎是在刻意的恭維讨好她,那種恭維和讨好甚至超越一種男人對女人追求的境界。他想從她這裡得到什麼呢?她擁有的東西很少。阿甯有些氣,又有些惱,她多希望他隻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阿祖領會她的意思,不做聲了,低下頭看書。
他不講話,她反而期待能聽到點他的聲音。不好意思先開口,幹巴巴地等着。
如此白天消磨過去。
阿祖送阿甯回公寓,送到樓下,至多交換幾個依依的眼神。
“我看着你上去,再走。”阿祖說。
沒有其他了。
阿甯是電子白癡,到了柏林後根本告别手機,因此與阿祖見面僅憑口頭約定。有時她蓦地想見他,暗自失落。
獨處時他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從她的記憶遛到她的眼前,他徘徊,她也逡巡着尋找出路。屋裡關了燈,阿甯蜷在沙發裡,看着阿祖的影子在木地闆上無聲的緩緩走動;看着看着就出了神,讓他走進阖上的窗簾。
被某種力量驅動了似的,阿甯支起身,拉開那道窗簾。
影子走出窗戶,竟然成為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察知阿甯的目光,阿祖擡起垂低的頭,他展露微笑,又向她揮手。
街道上再沒有旁人——可惜柏林的冬天有雪,倘若沒有雪,阿甯會當這裡是香港。
他們兩個在柏林的冬天裡并肩走着,他嘗試去牽她的手,她沒做掙脫。
她握住他的手。
她沒松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