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等到了上海,沒人知道我們是兄妹,而他也會學着忘記這件事。
01.
小上海叫小上海。
人如其名,小上海似這繁華的十裡洋場一般美麗。皮膚好似米油傾出去了,霧蒙蒙,白淨淨;眉眼處十分深刻,一對棕褐色的玻璃珠子嵌進去,又明又亮;楊柳眉櫻桃唇,是古畫裡擇出來的,還帶了幾分舊時韻味。也是奇怪,哪片土地不是一盤素靜臉蛋?偏是上海在這裡置一棟洋樓、在那裡搭一間舞廳的,建造出這樣一張臉。何須多用些花花綠綠的绫羅綢緞堆砌她?等夜幕一降下來,她自螢螢閃閃的;若嫌顔色不夠,就撚點燈光添做口紅。
至于小上海的本名,沒人知道,她的本名和她的身世一般神秘。有人說她從廣東來,她的廣東話說得真是好;夥計裡有上海人,對上海的往事她也能聊出一二。北平,蘇杭,巴蜀……好事的問到她面前,她不答,隻是笑着搖頭。
小上海的美真是說不盡,白日裡她多愛穿件香雲紗素色鸢尾旗袍,配一條珍珠項鍊,便往賬本前一倚,左手弄着珍珠,右手撥着算盤,碰上雨天,街裡街外的珠子聲響成一片。若是出門,加一件玄色大衣,高跟鞋,不坐小轎車,喚拉車夫到近前來,從不吝惜小費。小上海的面容又西又中,行為舉止也不新不舊——她與上海的羁絆更深一層。
拜倒在小上海美貌下的男人不計其數,可表述癡情的少之又少。倒不是因為可遠觀而不可亵玩,小上海是龍七的女人,饒是想沾點芬芳,也要忌憚鐵拳。
話雖如此,凡是自以為與龍七有相稱功績的男人,心底裡約莫都希望得一個小上海這樣的女人。也有人在私下裡嘀咕,謠傳說小上海這個名字是龍七給她取的。真夠霸道,已經吃下了小上海,何愁吃不下大上海?
這樣的說辭,龍七是防着進門的,但還是被小上海聽去幾次;她聽了,卻也不惱,似乎咿唔了幾個字,倒是輕輕拿起輕輕放下的做法。
他們才是錯了,一次裡小上海主動對馬永貞說,我對龍七,龍七對我,我們兩個,他們永遠不會懂。馬永貞也不懂,他想再問,是小上海不肯說了。
小上海美得孤寂,她的眼裡有千句話,真說出口的卻總是那麼兩句。能和她談天的人也不多,七重天的服務生,綢緞莊的老闆娘……龍七少交際,身邊盡是些喊打喊殺的粗人,沒人陪她打四圈。要知道,心裡話常是在麻将桌上說出去的。小上海沒有知心朋友,沒有姊妹,她守着一尊金塔似的守着龍七,縱使金塔永遠不開口,她不要離去。
好在龍七很疼小上海。眼下時局像台風天動蕩,黃金寶石矜貴,小上海的戒指首飾總不嫌多,龍七不重花樣地給她買。小上海喜歡聽戲,她要去,龍七必然陪着她;聽了戲,去五香齋吃一碗蟹黃面,精細食物,龍七吃不大慣,但小上海喜歡,他也跟着喜歡。龍七沒置一處公館,居所索性安在七重天,小上海沒反對,但要求每日有鮮花,龍七買得膩味了,卻叫花販子每日上門來供她挑。糖盒裡的果脯蜜餞一直滿着,卻不時變花樣……在龍七面前,小上海的笑模樣最多,那笑讓人看了,才想起她還是個少女。
人生如夢一場空,若不是有一份情擔着,十幾年的歲月與幾十年的歲月沒兩樣,都像是虛度。已如浮萍漂泊,影影綽綽,手鍊上的碎鑽,閃不出大光亮。一生隻為一個男人,聽起來癡傻極了,可不為他又要為什麼?弄堂裡走去一隻貓,踩着軟墊,悄無聲息地。
龍七邀請,小上海也在舞池裡跳幾隻舞。她舞步輕快,有獨自韻律,說不出的好看,又與龍七依貼着,不知多登對。曲子一停,他倆便散了,但眼神和笑還膩答答地勾着,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