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嘉甯公主用帕子擦着眼角,也無人會覺得這是個可憐的女子,低頭拭淚的一刹那,依舊高貴豔麗,淩然不可侵犯。
一番自憐後,公主慢慢從鳳座上站起,她修長的手指搭着宮女手臂,一步一頓緩慢地走下台階。身後鮮豔的裙擺鋪在青玉石闆上,好似金魚巨大華美的紅尾。随着她走近,絲滑濃重的香氣裹得人窒息,陸千景恍惚覺得自己被牡丹猛打了一下臉。
“李姑娘舞跳得不錯。”
陸千景心裡一突,拜沈彥啟所賜,公主視奸心上人無意中看到了她,她不喜歡被人暗中窺視,但隻能照着模版回答:“公主謬贊。”
她窺視公主臉色,公主表情沒有變化,維持着凄涼的笑容,一張臉神情撕成兩半,唇角勾起,眉頭卻擰在一起。
在公主涼涼的笑意中,她身後不禁冒出密密匝匝的細汗,生怕公主還揪着她“勾引沈公子”的罪名不肯放過。
但她又覺得詫異,公主當真覺得她在勾引沈彥啟?
“你那未婚夫婿可喜歡?”
陸千景一時無語,如實回答:“不喜歡。公主如何知曉草民與何人訂親。”
“你們李家姐妹換夫婿的事,當真稀罕,宮中也有耳聞。”
陸千景放下心,幸好是傳得沸沸揚揚才傳入宮中,而不是有人專門盯着。
公主抛出一問:“你知道為什麼嗎?”
陸千景失語,跳得不好就是不好,實事求是,還能有什麼緣由,公主不緊不慢解釋道:“世間美醜本無标準定數,皆源于人心罷了。若是心中當真存了一人,無論她長相如何,在有情人眼中,她都是世間最好的女子。”
公主可憐又可惜地瞧了陸千景一眼,“就說李小姐吧,你現在就像一根木頭一樣站在這,也不見得遜色,随意轉兩個圈,本宮就不信能醜到無法入眼。”她說完,用眼角刮了一眼陸千景,除了恭敬,再沒有多餘的神情。
不應該啊,公主退了兩步,再掩飾不住詫異。她先前聽說過李家二姑娘,好幾次入宮觐見的命婦都提過她。都說這姑娘是個十足厲害的狠角,看上了姐姐的未婚夫,直接把人押進客棧宿了一宿,清早起來,木已成舟,家中隻好讓二人調換親事。
李二姑娘雷厲風行、幹淨利落,喜歡誰分毫不讓,怕是連男子都要甘拜下風。
她起初聽聞隻覺荒誕、不堪,她自小在宮中,讀過的文章、學過的禮儀都告訴她女子當娴靜貞雅,而她為公主,乃天下女子典範,萬不能如李二小姐一般浪蕩。但這個念頭在心裡揮之不去,她表面裝得厭惡,心裡随着這個想法,卻走出一條坦途。
她突然明白了,什麼娴靜守禮都是虛的,李二姑娘給她樹了個标杆,且不說李二姑娘,太後當年也是從妃位一路殺上後座。若是女子都不該有奢望,那後宮又怎會腥風血雨、永無甯日?
何況,她想要的也不多,僅僅是一個喜歡的人罷了。
她是公主,不可能活得比臣下之女還要憋屈。
有了李二姑娘打樣,她一一收拾了對沈彥啟有意的女子,就剩最後一個重中之重的人,杜懷月。
面對杜懷月,她犯了難,這個人與旁的花花草草不同,她真入了沈彥啟的眼。
杜懷月算不得什麼,要她在京城待不下去實在容易得很。可若是追根溯源找出她這個幕後兇手,估計她與沈彥啟也走到頭了,她不想失了人心,因此,她不得不慎之又慎。
她把杜懷月查了個底朝天,發現她曾與江映關系匪淺,這原也沒什麼,妙的是,這時候恰巧殺出了個李二姑娘,當真解了她燃眉之急。
她當然知道李二姑娘與沈彥啟是清白的。
因為李二姑娘喜歡的是她現在的未婚夫。既然她愛極了他,為什麼在自己未婚夫當着外人下了面子還是一點也不悲傷、不憤怒?
她不該被那人的一言一行牽動心緒?若他皺一下眉,合該茶飯不思才對。
就如她對表哥......嘉甯公主咽下心酸。
算了,她現在隻是不知道而已。她不知到她的未婚夫喜歡的也是杜懷月,還以為把人搶到手就萬事大吉,豈不知她擁有的隻是一個軀殼。
既然李二姑娘有手段、有魄力,身為庶女敢膈應嫡母,還能從嫡姐手中搶男人,那不妨讓她來收拾那個處處礙眼的女子。
嘉甯公主已經把陸千景看作一把鋒利的刀,溫言道:“因為,你的未婚夫喜歡的是杜姑娘啊。就是因為那個人,他才對你愛答不理。”
陸千景啞然,微微一笑,道:“公主說的極是。”
嘉甯公主一怔,“你......你真的是李二姑娘?”
陸千景茫然點頭,不然還能是誰?
“你未婚夫喜歡别人,你不生氣?”
陸千景心想,這管她什麼事,面上還是有禮有節:“反正他也就隻能想想......”她頓了一下,惶惶看向公主。
嘉甯公主神情一滞,随即滿臉落寞,無論怎麼看,都是她自己的處境更糟一些,她無聲歎息,隻能亮出最後殺招,“你知不知道,當年江映差點就要娶杜懷月了!”
陸千景霎時瞪大眼睛,心中又驚訝又爽快,若不是在宮裡,她大約要拍案叫絕。
她的眼睛本就稍大,剛才一直低斂着,此刻驟然撐到極緻,反差極大,水光清淩,倒影着公主欣喜的臉,那抹欣喜一閃而過,如一點漣漪很快平息。
公主以為她怒了,壓着激動繼續佯裝苦澀,在她眼中,魚兒就要上鈎,卻聽陸千景問了一句:“江映......這麼厲害?”
聲音癡傻中頗有些驚喜。
嘉甯公主耳朵有些嗡鳴,眼前這人竟是傻裡傻氣,說她木頭美人都是在誇她,完全就是個硬木疙瘩。她再懶得同她浪費時間,寬袖一甩,蹬蹬踏上陛階,珠簾甩得噼裡啪啦,她氣鼓鼓紮進座椅:“來人,好生送李小姐出宮。”
外頭流言一分就能誇得九分厲害,誰知道李二姑娘草包一個,大約是指望不上了。
公主悶悶不樂,一些事終究是要自己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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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打算和江映去南邊。”李雲舒五官緊縮,撫着錦緞的手忽地停下,“雖然你們已經定親,但終究還沒成婚......不過去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