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眼神裡閃過一抹驚慌,忙道:“那我先回去換衣裳,待會兒再來。”
雲陽縣主慈愛囑咐,“外頭冷,待會兒來的路上,叫服侍的小子給你披件氅衣。”
少年應了聲“好”,逃似的出了屋子。
他一走,屋子裡的氣氛似乎更加沉寂。
雲陽縣主觑了一眼長子。
正襟危坐的長子靜靜地吃着茶,眉眼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麼。
自從亡夫十七年前去世後,年僅十一的長子将整個家扛了起來,不到而立之年已經位極人臣
且他一向再孝順不過,再懂事不過,帝都無人不羨慕她生了這樣一個好兒子。
就是性子實在悶了些,不似次子那般沒心沒肺,更不似幼子這般會哄人。
尤其這兩年漸長,他城府愈發深沉,就連她這個做母親的,同他說話也得思量再三。
雲陽縣主一時竟怎麼都憶不起他幼時的模樣。
仿佛,他天生便如此。
雲陽縣主一時又想起從前先帝一心向道,特在宮中設了道觀,命他随侍左右。
許是受先帝熏陶,他養得清心寡欲,身邊服侍的全都是小厮,就連她特地挑選,拿來給他曉人事的婢女碰都沒碰,原封不動給她退了回來。
她雖心裡不滿,可想着為人臣子,自然事事以君為重,倒也不算過錯,隻在私底下為他踅摸妻子的人選。
待他及冠後,她又見他與自己娘家的一表侄女倒是極投緣,以為他終于開了竅。她雖覺得那表侄女家世一般,比着心目中的佳婦人選實在差得遠,但又想着若是他喜歡,也不是不能商量。
誰知後來沈家出事後,他竟不知從哪兒弄出來一封婚書,說父親在世時,早與将他與沈氏指腹為婚,說沈氏早已是裴家婦,按照《大端律》,已許婚的女子,可不與娘家同罪。
她得知消息時,先帝賜婚的旨意已送到府中。
她難以置信地将那封婚書翻來覆去瞧了幾十遍,上頭的字迹确實是她亡夫的不假。
雲陽縣主至今都未想通,這紙婚書究竟是打哪兒鑽出來的,就連她這個當娘的都不知。
問他,他仍是一貫的話少:兒子自有道理。
有什麼大道理她不懂,她就隻知天底下斷然無兒子瞞着老娘娶親的道理。
更何況還是一罪臣之女!
雲陽每每想起,心裡仍堵得厲害。
她按捺住心底的不滿,心平氣和地問:“沈氏醒了?”
裴珩颔首,将纾妍的病情簡要複述一遍。
雲陽縣主微微蹙眉,“平日裡瞧着不聲不響的,為着不讓夫君納妾就要死要活罷了,如今還弄出個離魂症!”
裴珩摩挲着右手拇指的玉扳指,神色淡淡,“隻是不小心跌倒罷了。”
這話,雲陽縣主一個字都不信。
前些日子,她同沈氏替要給長子納妾一事,她當時還應得好好的,誰知轉頭就出這麼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到底是邊疆長大的,教養比不得帝都的貴女。
隻是,這話實在不好當着他的面說出來。
她道:“如今你素甯表妹也搬入府中,她雖新寡,但也未生養過,給你做貴妾也不算埋沒你。”頓了頓,又道:“更何況當初,若不是沈氏,她差點就成了咱們家的人。”
裴珩一向怕麻煩,“如今沈氏得了離魂症,兒子實在無心思想這些,還是待沈氏好了再說。”
這話聽在雲陽縣主耳朵裡,那就是他為着沈氏不肯納妾。
“最要緊的便是子嗣!”
雲陽縣主的聲音不自覺地就高了些,“前兩日誠意伯家的孫子滿月,我去赴宴。席間,那個最愛嚼舌的甯國公夫人竟當着衆人的面說,她認識一男科聖手,要介紹給我認識。她這話不是擺明說你身子……”對着兒子,她實在說不出口,拿帕子擦拭眼角。
裴珩沉默片刻,放下茶盞,“既如此,母親做主便是。兒子然想起還有些公務要處理,就先回去了。”
雲陽縣主聽說他要走,并未留他,反倒十分欣慰,“你懂得上進自然是好的,待會兒讓沈氏給你炖——”随即想起沈氏還病着,改口,“待會兒湯做好,娘讓人給你送去些。”
裴珩應了聲“好”,又關心了她幾句日常幾句,方告退。
他人一走,雲陽縣主就問自己的陪嫁婢陳嬷嬷,“你說,他心裡是不是為着沈氏怨我?”
“怎會!”陳嬷嬷不禁笑了,“這滿帝都,再也尋不出比咱們大公子更加孝順懂事兒的郎君。”
“我心裡自然明白他再孝順不過,隻是,”雲縣主歎了一口氣,“前幾日我說要為他納妾,他明明應得好好的,可方才你也瞧見,沈氏這一病,他立刻又改了口,豈不是怨我。”
“大娘子受傷同縣主有什麼關系,”陳嬷嬷安慰她,“更何況,公子也不小了,跟前至今沒個一男半女的,這也怨不得縣主着急。”
這話說到雲陽縣主心坎裡去了,說到底還是沈氏無能,連個孩子都生不出。
“說得是,”雲陽縣主歪在靠枕上,吩咐,“你明日去瞧瞧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反正,她就不信,這跌一跤還能跌出個離魂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