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
淡煙正苦口婆心地勸,“小姐身子還未好,無論如何也要等到身子好了再做打算。”
正在氣頭上的纾妍哪裡聽得進去,“如今你隻向着那隻老狐狸,那隻老狐狸許了你什麼好處!”
她一口一個“老狐狸”,淡煙話都不敢接,隻得道:“奴婢心裡隻有小姐一個,任憑旁人天大天大的好處,又與我何幹!”
纾妍聽得心裡熨帖,“那趕緊收拾行囊。對了,那些衣裳全部不要,隻把值錢的首飾帶上,咱們待會兒就出發!”
淡煙仍站着沒動。
纾妍見她不動,氣呼呼道:“我就知道,你如今隻聽那隻老狐狸的話!你不肯走,我自己走便是!”說着徑直向妝奁台走去。
她本就初愈,方才還在園子裡逛了小半個時辰,眼下又情緒過分激動,剛擡腳,眼前一黑,向前倒去。
眼看着就要跌倒,有人一把将她攬入懷中。
纾妍一向嗅覺較常人靈敏,聞着對方身上那股子混了墨香與淩冽的薄荷氣息,不用回頭便知曉是她那便宜前夫來了。
果然,一道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病才剛好,怎就下床了?”
纾妍一把推開對方,後退兩步,待瞧清楚便宜前夫的穿着打扮,心裡更氣了。
隻見眼前的男人頭戴大帽,身着豆綠色緣柿色地雲鶴紋氅衣,腳踏粉底皂靴。
烏的眉,雪的膚,血染的唇,整個人一塵不染,幹淨得如同一捧山巅雪,天上谪仙。
他母親不許她穿漂亮衣裳,要求她端莊溫婉,要求她為奴為婢,卻允許自己的兒子成日裡穿得跟隻花孔雀一般招搖。
“大人來得正好,”纾妍揚起雪白小巧的下巴,“如今我已經好了,也不便留在貴府,現在便歸家去。”
眉目似雪的男人沉默片刻,道:“和離書還未簽,我們并未和離。”
纾妍楞了一下,看向淡煙。
淡煙并不清楚和離那夜究竟發生何事,實話實說,“奴婢也沒見過那紙和離書。”
竟還未和離!
纾妍咬着唇想了好一會兒,輕哼一聲,“反正我今年十四,同你成婚的那個大笨蛋不是我。想來能夠忘記的事情也不是什麼值得回憶之事,這門婚事我不認!咱們就此作罷,從此以後一别兩寬,各生歡喜!”
當然,喜也是她喜。
一個嫌棄妻子無所出就要納妾的男人,憑什麼歡喜!
裴珩聽了這話,遲遲沒有作聲。
方才還晴好的院子不知何時烏雲密布,天色陰沉得像是要下雨,就連屋裡的光線也驟然暗沉,模糊了人臉。
朦胧間,一柔婉端莊的女子朝他望來,一對烏黑澄澈的眸子如同沁了雨水一般。
“官人,我有些倦了,我們和離吧。”
“還未恭喜官人覓得良人。”
“這些年,多謝官人照拂,從此我與官人一别兩寬,各生歡喜……”
再定睛一瞧,那對烏黑澄澈的眼眸裡盛滿怒氣,人也天真得很。
“我親自送你歸家。”他承諾道。
話音剛落,淡煙與輕雲露出一臉驚詫的神情。
任誰也沒想到姑爺竟這樣不念舊情,雖說小姐如今鬧着要走,但那是因為小姐生着病。眼下小姐什麼也不記得,出了這道門又能去哪兒?
一個女子,尤其是生得美麗的女子,出門在外多危險!
纾妍并不知自己的母族出事,隻當裴珩是好心。
她雖有些性子驕縱些,但心腸也軟得很,“大人倒也不必客氣,我自己認得路。大人待會兒重新寫一份和離書交予我。”頓了頓,又道:“最好大人親筆手書,向我父兄嚴明咱們和離的緣由,并非是我沈六辜負大人。”
她心裡不拿他當夫君,亦不認同這門婚事,可事實擺在面前,她不得不吞下去。
她隻是一想到那個曾經挨了三年苦頭的“自己”,便替她不值,不能回去後再叫她父兄覺得是那個“她”年紀小不懂事,亂同人家使小性子,被人休了回家。
更怕一向心思重的姨母同她哭。
“你并未辜負我。”男人眼睫低垂,修長潔白的指骨摩挲着拇指的白玉扳指,“我會親自手書一封,向嶽丈說明這一切全都是我之過。這些年,你很好,是我對你不住。”
須知文人動不動就講究風骨,甯死不認錯。
纾妍沒想到他這樣爽快,烏黑澄澈的杏眼裡流露出驚訝,“真的?不哄我?”
“自然不哄你,不過須得等你痊愈。”看起來脾氣極溫和的男人看着她,“嶽丈大人當年将你好好地交到我手裡,我自然也要将你好好交還到他們手裡。于情于理,也該如此。”
纾妍覺得自己也不知是不是磕壞了腦子,一時竟尋不出理由來反駁他,遲疑,“可,若是大人哄我怎麼辦?”
這老狐狸心機深沉得很,最會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就像那年夏天,他誣蔑她是竊玉的小賊,可轉頭見着她父兄時,卻說得極好聽,“小公子鐘靈毓秀,将來必定前途無量。”還解下自己佩戴的那塊魚紋玉佩遞到她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