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兩個保镖很有眼力見地撐了傘上前,替他擋住了上空飄落的雪花。
姜洄接過傘,低聲道謝。
他沒有坐車回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隻是擺擺手,讓司機王叔先離開了,自己走在了這條自夜幕降臨後便愈發人煙蕭瑟的街道上。
兩個保镖盡職盡責,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他獨自撐着一把黑傘走在前方。
明明穿着一身寬大的私定款杏色風衣,脖子上還有最新款的高奢品牌圍巾……
可放進口袋裡的手指卻骨節僵硬,仿佛血液凝結,半晌都暖和不起來。
雪慢慢下大了。
他忽如其來的沉默有些明顯,腦海中待機狀态的002察覺出幾分奇怪來,冷不丁開口:【宿主這是要去哪?】
姜洄倏而頓住步子。
他回過神擡頭,看見了一條熟悉的小巷。
……
——2020年,江城的11月,下了一場朦胧紛揚的皚皚大雪。
這一年,未滿10歲的姜洄還不叫姜洄。
因為出生時候皮膚較黑,長得像個皺巴巴的黑猴子,他爹看了一眼就嫌棄得不行,随口給他取了個名叫煤球。
這名字就像是取給寵物的,叫着不太順口,後來熟悉他的人,不管關系好不好的,都叫他黑崽。
久而久之,人們便也忘了他一開始那個名字。
但這個稱呼,在他們老家南城,往往是形容一個人很倒黴的意思。
不過姜洄那時候确實過得不算幸運,竟然也陰差陽錯和這個外号一般的名字顯得相配起來。
故事的開始,有一個很俗套的起點。
家暴的爸,跑路的媽,貧窮的家和沉默的他。
從黑崽有記憶開始,他的父母就和别人家的父母不一樣。
父親不是慈祥的,而是易怒的、懶惰的、陰晴不定的。
母親不是溫和的,而是沉默的、逆來順受的。
家中的生計,大多靠着母親一人下田種地得來,一家人過得緊巴巴的。
隻是向來懶得出奇的父親,每次輪到要上縣城賣菜時倒是從未推诿過,甚至從不允許母親自己去。
黑崽不明白為什麼。
他在村子裡并不受歡迎,大人們看見他都神情複雜,而小孩子們最是欺軟怕硬,遇見他就會圍着他,笑嘻嘻地喊他黑崽、野種,說他媽媽是不知道從哪兒蹦出來的瘋婆娘,不僅賴在他家不走、還生了個孩子。
黑崽反駁過,說他媽媽很正常,不是瘋婆娘。然後身上就被扔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石子,砸在身上冰雹一樣疼。
母親除了下地種田,很少幹家務活,不管父親怎麼打罵她都不會動彈一步,就連種田,也是因為他們要生活,不種田養菜就活不下去。
黑崽很懂事,他在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看見父親因此打罵母親的時候,就上前抱住了男人的大腿,說:我可以做飯,不要打媽媽。
所以從那以後,家裡的飯菜和衛生都是他來負責。
母親有時候會幫他一把,但也不多,她更多的時候是在發呆。
父親出門不在家的時候,母親就總是喜歡坐在門口的石墩子上發呆,日複一日。
活做完的時候,他也發呆,在母親後面的小凳子上,看着對方的背影,很安靜得一聲不吭。
從小到大,因為家庭氛圍和别人家的不同,他習慣了不向父母撒嬌,也習慣了适應安靜。
有一次沒忍住,他走過去喊她,媽媽。
母親便回過頭,用一種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
黑崽說:“媽媽,你在看什麼?”
母親回:“我在看去縣城的路。”
他們住在南城的某個不知名的村子裡,其實坐在這裡往外看,能看到的隻有四面環繞、圍住整個村子的高聳大山。
“你在因為去不了縣裡難過嗎?”
母親看了他很久,眼裡帶着一種奇怪的光芒,點了點頭。
她難得溫和地對黑崽說:“要是有一天我去了縣裡,回來就給你帶糖吃。”
糖,黑崽聽過的。
鄰居家的小男孩很受父母和爺爺奶奶喜歡,每次他爸爸去城裡進貨買東西,回來都會給他帶一把奶糖。
黑崽每次都在自家院子裡眼巴巴看着,但因為從小沒什麼孩子跟他玩,所以那個小男孩分糖果的時候,旁邊都是村裡其他小孩在争搶,但從來沒有他的份。
他們喊着好甜,好吃……黑崽聽得口齒生津,忍不住擦口水,不禁也去想,糖到底是什麼味道?
他從沒有吃過“甜”味的東西。
母親看在眼裡,也未曾說過什麼。
黑崽一直長到五歲,從沒吃過糖,也不敢向父母親讨要——母親給不了,父親不會給。
而現在,媽媽說會給他帶糖吃。
黑崽第一次鼓起勇氣,在當天晚上父親回來後,去問父親,母親為什麼不能去縣城?
他扯着父親的袖子祈求對方,說,讓媽媽去城裡逛逛好不好?她在家裡很難過。
他當然沒有得到答案,也沒有等來父親的應允。
他得到的,隻有父親突然的暴怒和劈頭蓋臉的拳頭。
母親護住了他,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在父親的打罵聲裡。
那是黑崽記憶中,母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擁抱他。
那或許甚至不能被稱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擁抱。
這樣的打罵在以往太常見了,但從來都是父親對着母親拳打腳踢,而他在一旁手足無措,哭着去求父親不要打了,然後被一腳踢開。
黑崽以為,這次也和往常一樣,媽媽會在第二天的早上整理好儀容,然後沉默着起床,去田裡幹活。
但是他想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