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不太能意識到他究竟身在何方。
一張蒼白的殘紙将他帶到了此處。這裡十分怪異,手能觸摸到的、眼能看到的,盡是漆黑的液體。沒有天空、沒有大地,找不見盡頭的遼闊空間裡,隻有那些緩緩流動的水,無比冰冷、甯靜,比最接近死亡的時刻還要孤寂。
感官在這凄冷的孤獨中漸漸鈍化,邏輯也随之溶解成雜亂的線條,死魚一般散落在思維宮殿裡。
一切都是模糊的,一切都是迷幻的,唯有一點無比清晰:
這裡僅有他一人。
但不應該是這樣的,潛意識告訴他,他擁有了對他許下永不離棄誓言的人,還半自願半抗拒地與更多人建立了聯系。
迷茫與難言的慌亂促使他匆匆起身,無頭蒼蠅般尋找着同伴。
誰都好,誰都好,他在心裡默念着,無論是誰都可以,來見見我吧。
腳下踩中了什麼堅硬的東西,長條形、局部有凸起、比踩到樹枝的感覺更沉重。
像觸發了什麼機關,黑色水流迅速退去,黃昏突兀地降臨,巨大的立方體建築自地平線緩緩升起。
有某事将要發生,有某事已經發生,不詳的預感張開翅膀,在太宰治頭頂投下詭谲的陰影;嘲弄之聲不絕于耳,一陣比一陣激烈,聽得人頭痛欲裂。
巨大的慌亂攥住了他的心髒,太宰治生出逃避的沖動,但更為強烈的哀怒阻止了他,他緊緊捂住耳朵,踉踉跄跄朝建築跑去。
血色殘陽在地磚上均勻鋪開,所見皆是刺目的紅。
熟悉的硝煙氣味讓他意識到,那紅并不止由夕陽塗抹。
數具披灰衣的屍體癱倒在地,下手的人手法老練純熟,都是幹脆的一擊斃命。
絕望驚雷般炸響,他已經明白此處發生了什麼。
熟悉的卡其色外套浸透了血,其主人頹然地倒在地上,屬于他的生命正一點一滴流逝,不多時便會蒸發在空氣中,化為幹燥的褐色薄片。
凄豔燃燒着的夕陽中,烏鴉的報喪聲尖利到近乎狂笑,被剝奪希望的受害人抛棄信條,與渴求安眠的兇手同歸于盡,一切精彩得如同一出古希臘複仇劇。
唯一的觀衆無力阻止悲劇的發生,因為暗中撥弄命運絲線、勒死他好友的是他的老師,經驗與權力的欠缺使他未能做出及時有力的反抗。
意識到這點之後,與那些包圍他的水一樣漆黑的天鵝絨幕布緩緩垂落,夕陽、建築、屍體、掉落的子彈殼與槍支,這幕戲劇的組成部分一點點消失在黑暗中。
“是做噩夢了麼。”
女人的聲音刺破閉合的幕布,輕輕将跌坐在地的他托起。
于是他從噩夢中回到人間。
“第一次見你這幅樣子,”葉星來一手把冰涼涼的條狀物摁在他額頭上,一手抓住他的左臂,阻止了他起身的動作,“什麼東西把你吓成這樣?渾身都在發抖。”
“雖然很生氣你沒來接我,還把我們的房子當成誘餌炸掉了——你這奢靡的黑手黨幹部、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的資本家少爺,知道那間房子花掉了我多少存款嗎?”
她的語氣冷淡,透着不虞的餘韻,還帶着點咬牙切齒的味道,像要把太宰治細細切做臊子,手上動作卻很溫柔:
“但我畢竟年長一些,加上你現在還算半個病号,這次就不和你計較了,要是再有下次,你就等着被我塞進垃圾桶吧。”
“……吓傻了嗎?怎麼不說話?”沒有等到太宰治的回應,葉星來有些困惑地摸了摸他的臉。
“正常溫度,這不是已經在退熱了嗎,還有哪裡不舒服?我抓個醫……诶?”
太宰治抱住了她,兩條手臂像蟒蛇一樣緊緊絞着她的肩膀,幾乎要勒進她骨頭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