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約摸與她同歲,一身绛紫錦繡袍,嘴角眉梢盡顯張揚。
他周身氣度華貴,怎麼瞧都不像尋常人家的公子。
對面坐着的女子顫抖着手,端起酒杯就往嘴裡送,還未送至嘴邊,酒已灑了大半。
少年摸着杯沿的手霍然一停,猛地将杯中的酒潑在女子嬌美的臉上。
女子一驚,杯盞“铛”地一下落在桌上。
少年眉頭一挑,冷笑道:“一個杯子都握不住,我要你來何用?”
女子忙用袖子去擦拭灑在桌上的酒水,卻是越慌越亂,酒水順着桌子往下流,悉數淋在少年華貴的衣袍之上。
少年揉着頭,半閉着眼:“成川,你是從哪找來的廢物?好好的一頓飯,真讓人倒胃口。”
一旁站立的随從忙跪了下去,“少爺,這已經是平清坊千陶館裡最漂亮的美人了,還是我從别人那裡搶來的。”
平清坊千陶館,原來砍掉府尹家公子手指的是他。
少年懶懶道:“噢,原來是搶的。不是說好了,好好去請。你這樣,也難怪她害怕。”
那個叫成川侍從嬉笑道:“那人拉着梅好姑娘不讓走,我隻能斷了他一根手指。不過少爺放心,我留了十貫錢給他。”
少年略一點頭,對着梅好姑娘不解道:“我們給了錢的,你還怕什麼?”
少年生得極好,眉目如畫,眼神清澈,目光柔和得像是個不谙世事的孩童。
梅好姑娘卻渾身止不住一陣顫抖。
一炷香前,她親眼看到過卓公子的斷指,光秃秃的指頭,白森森的骨節,滿手都是血。
梅好姑娘身子一軟,跪伏在桌前,“公子饒命,公子饒命。”
少年倒了一杯酒,長長的羽睫垂下,聲音中帶着幾分落寞:“我不過是想花錢找個人,好好吃一頓飯罷了,怎麼就這麼難呢?”
梅好顫抖道:“梅好無……無福,求公子放過。”
少年拍了拍被酒水浸濕的衣衫,擡頭笑道:“可是,你毀了我的衣裳,還有吃飯的心情,是要賠的。”
梅好忙應聲:“我賠,我願意賠。”
少年一手托腮,一手敲擊着桌子,緩緩道:“好,那我給你兩個選擇。一、留下你一根手指,陪着我吃飯。二、留下你一隻眼睛,看着我吃飯。”
他俯下身子,湊到梅好跟前,柔聲問:“你選哪個?”
柳舜華靜靜地看着少年,他眼中并無殺意,隻是充滿了戲谑。
他好像很喜歡欣賞他人的恐懼,别人愈不安,他笑意愈深。
尤其是他看人的眼神,與看圈養在栅欄内的豬狗沒什麼不同。
裙擺晃動,柳舜華收回神思,垂眸看到跪在地上的梅好姑娘。
梅好一臉驚恐,緊緊抓住她的裙擺,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姑娘,求你,救救我。”
柳舜華不願惹事,所以一直旁觀。
可如今,看到有人匍匐在她腳邊,把她當成救命稻草,她還是心軟了。
她彎腰将梅好扶起,替她拍去身上的塵土,輕聲安慰道:“姑娘,别怕。”
少年含笑看着柳舜華,“怎麼,你想替她賠?”
柳舜華搖頭,“公子身上這件衣袍華貴異常,我賠不起。至于我的手指和眼睛,我還有用,更不能留下了。”
少年有些意外,揚眉道:“你看了這麼久,我還以為你會幫。”
柳舜華笑笑,“我是想幫,可凡事總要量力而行,公子身份尊貴,不是我能輕易得罪的。”
方才她在旁瞧着,這少年行為舉止實在異于常人,若一味求情或行為冒進,多半隻會惹怒他,倒不如坦誠一點,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相府三年,察言觀色,她學到了極緻。
少年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又是一怔,随即嘴角牽起一絲嘲諷:“既然你不願意幫,為何還要給她希望。給人希望,又不幫,不太厚道吧。”
此話一出,梅好姑娘也愣了,轉頭可憐巴巴地望着柳舜華。
柳舜華點頭:“沒錯,您說得對極了。是我想的不周,多謝公子提點。”
她明明語氣輕柔,态度恭謹,少年卻無端覺得吃癟。
這女子,和他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他以往所見的女子,對他要不阿谀奉承,要不避之如蛇蠍,他早已習慣。
可眼前的女子,目光平和,坦誠磊落,看他的眼神與看其他任何人并無不同。
她并不怕他。
這種感覺,談不上多舒服,但至少不讓他讨厭。
少年饒有興緻地打量着她,一身青綠素袍,身姿窈窕卻不過分清瘦,眉眼明媚,頗有幾分灑脫之感。
他轉動着手中的杯子,“有意思。”
柳舜華見他目光緩了幾分,似乎有些松動,适時道:“這位姑娘擾了公子吃飯的雅興,實在不該,公子生氣也在情理之中。既然她不能替公子添趣兒,何必看着心煩,不如攆了去。我這裡有上好的涼州葡萄酒,若公子不棄,願贈一壇給公子助興。”
少年突然坐正,又往前探了探身子,“你也覺得,擾人用飯的雅興是不對?”
柳舜華順着他的話,“當然。”
少年搓着手,眼神中透着莫名的興奮,“我讓她滾,你陪我一起用飯吧!”
柳舜華一愣,原本她以為,少年不過是想尋個借口,刻意羞辱梅好姑娘找趣兒,為了讓他面上過得去,才順着他說了一嘴。
誰知這人又繞到吃飯上,他對吃飯是有多大執念啊。
柳舜華頭疼,這人真是太難纏了。
“吃飯啊,我陪你如何?”
慵懶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賀玄度笑着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