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回禀說柳小姐過來的時候,賀玄度愣了一下。
此時夕陽已落山,最後一點餘晖随之消散,暗沉沉的天色壓在四周,牢籠一般。
賀玄度沒想到,這個時候,她還會過來。
他整理了衣襟方準備出門去迎,剛出院子,柳舜華便一頭紮了進來。
賀玄度忙伸手扶住她,“你這個時候來做什麼?”
柳舜華拉着他往内走,“賀玄度,你聽……我說,都尉府今夜有難。”
賀玄度一驚,“你怎麼知道?”
柳舜華知他暫時反應不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着解釋,“刺史府,刺史府今晚要對都尉府發難,誣陷都尉府造反。”
賀玄度一愣,明顯不信,“怎麼可能,他根本拿不出證據。”
柳舜華急道:“怎麼不會,若攻下都尉府,證據不是随他們捏造。”
怕他不信,柳舜華接着道:“我表姐無意間聽到了鄭刺史他們的計劃,所以才會被軟禁起來。行動就在今晚,他們一早便算計好了,趁着萬都尉不在,襲擊都尉府。賀玄度,都尉府要盡快做好打算,不然,真的來不及了。”
賀玄度低頭沉默片刻,轉頭對上柳舜華,“若是如此,你快些離開,以免被波及。”
他想了想,又道:“側門隐蔽,離安樂巷近些,我讓人從那裡送你出去。”
柳舜華站在那裡,并沒有動。
賀玄度看着她,有些着急,厲聲道:“柳舜華,你是傻了嗎,怎麼還不走?”
柳舜華歪頭朝他一笑,“賀玄度,已經晚了。這會我外祖一家,已經出了城。今夜,除了這裡,我已無處可去。”
夜風突起,吹動着她的衣擺,單薄的身子卻像是江邊搖曳的蒲草,即便是風雨也不折不彎。漆黑的眼眸中帶着堅韌,就這麼靜靜地看着他,讓他不得不重新正視她。
賀玄度心上猛地一顫,濕了眼眶,嘴上卻刻薄道:“柳舜華,你就是個大傻子。”
夜色深濃,兩人就這麼看着,誰也沒再多說一句。
“公子,刺史府有異動。”周松從外面匆匆趕來。
賀玄度回過神,神色凝重,“目前什麼情況?”
周松看了看柳舜華,見賀玄度并沒有隐瞞的意思,接着說:“壽宴結束,刺史府迅速糾集約五百兵士,瞧着像是有大動作。我已命人登上角樓時刻留意,若是靠近,必有人來報。”
柳舜華蹙眉,“不止,刺史府敢強攻都尉府,來人絕對不止這些。表姐說,前陣子出現的賊匪,其實是刺史府的人,早已被安排在涼州城各處,隻怕就是為了此刻。”
周松先是一驚:“刺史府要襲擊咱們都尉府?”
随後,他猛然一拍腦袋,“我說怎麼一早就覺得哪裡不對,都尉府周圍來了許多生人,他們極有可能就是刺史府派來監視咱們都尉府的。公子,現在外面八成已被他們封鎖,再想傳遞消息出去,隻怕是難了。”
他急得團團轉,忙跪下道:“公子,是我疏忽了,請公子責罰。”
賀玄度揮手讓他起來,“眼下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而是要解決問題。”
周松憂慮道:“如今都尉不在,單憑府内這些人……”
他沒有說下去。
刺史府有精兵五百餘人,再加上此前引入城的一批悍匪,對付僅僅百人、空虛的都尉府,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柳舜華挺身站了出來,盯着賀玄度,目光灼灼,“賀玄度,刺史府此行,定不會留有活口授人以柄。都尉府阖府上下數百條性命,不能白白斷送,你必須要站出來。”
賀玄度聞言,渾身一怔。
他一向以纨绔示人,在衆人眼裡,不過就是個隻會吃喝玩樂的廢物。他知柳舜華并未像其他人一樣,因此輕視于他,可卻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她會同他說,讓他站起來。她信他,信他能肩負起都尉府數百條人的性命。
柳舜華以為他被吓到不知所措,并未埋怨他無能,隻是走到他身邊,柔聲道:“賀玄度,不要怕,咱們也不是毫無機會。都尉府不乏英才,你可以将他們聚起來,好好商讨禦敵之策。刺史府雖人多勢衆,可若是咱們能堅持到天亮,到時百姓雲集,刺史府又沒實證,以都尉府的聲望,或可利用聲勢奮力一搏。”
其實柳舜華也知道,以都尉府目前的兵力,若要對抗到天亮,簡直難如登天。可若不奮力一搏,今晚之後,人人敬仰的萬都尉将會被冠上賣國賊的稱号,都尉府也将淪為一片廢墟。都尉府昔日的輝煌與成就,也将随着這場戰鬥付之一炬。
盡管形勢不利,盡管很有可能屍骨無存,可她就是想拼一下,和賀玄度一起,為今生拼一個将來。
賀玄度喉間發緊,聲音幹澀,“柳舜華,呆在這,外面有我。”
柳舜華抓住他的衣襟,“不,我要跟你一起,我不想一個人。”
她仰着頭,目光裡滿是渴求,賀玄度的心突然就軟了下來。
“好,咱們一起。”他說道。
角樓那邊很快傳來消息,都尉府四周已經被人圍了起來。
刺史府到都尉府尚有一段距離,他們明白,如今這些人多半是此前潛入涼州城的賊匪。
賀玄度命人緊閉府門,沒有他的命令,不得開門。
周松已聚集府内所有人到演武廳,留守的将士、一衆仆從,滿打滿算百餘人。
仆從們一個個吓得瑟瑟發抖,眼中盡是恐懼與不安。
不過這些将士多半是上過戰場的,聽聞刺史府今夜發難,隻是短暫震驚,很快回過神來。
紅彤彤的火把燃燒在演武場,昔日戰場的激昂之氣猛然迸發。
“老子是上過戰場,同匈奴狗拼殺過的,會怕了他們不成。”
“都尉府以護佑我涼州百姓為己任,對朝廷盡忠,豈能由他們污蔑。”
“狗日的刺史府,賊膽包天,今日他們敢來,我們就跟他拼了。”
“拼了!拼了!”
……
因都是将士,行軍打仗的經驗豐富,都尉府很快做好防備。
都尉府門牆高大,朱紅的大門穩如泰山,除非有撞城車,抑或千斤錘,刀槍劍戟一時難以攻破。若想要進得來,隻能通過爬梯來攻。
圍牆四周被灑滿了酒水、火油,隻待圍攻賊子進來時将其點燃。
賀玄度又讓人翻找出過年剩下的煙花爆竹,從廚房裡的搬出面粉。
大門處留了十餘人看守,四周圍牆之下各布置二十餘人,一衆婦孺被安置在偏廳。
安排好一切,偌大的都尉府,瞬間沉寂下來。
衆人都握緊手中的武器,靜靜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來。
柳舜華就站在賀玄度身後,他一襲玄衣,手持長槍,立在門前,一臉肅殺。
不知為何,柳舜華突然想起了那個戴着銀面的将軍。
銀面将軍,祁連山下的假賊匪……
柳舜華福至心靈,“賀玄度,此前捉獲的那幫賊匪,是不是還關在府内?”
賀玄度點頭,捉到的假賊匪按理應交由刺史府。可萬都尉近日忙着對付匈奴兵,無暇顧及他們,是以并未進行交接。
柳舜華喜上心頭,“太好了,他們雖是假賊匪,看起來卻也不弱,若是說服他們加入,咱們也能多點勝算。”
賀玄度道:“他們是賊匪,怎麼甘心陪着咱們背水一戰?”
柳舜華卻道:“不管他們是什麼人,如今皆與都尉府在同一條船上,船穩則生,船破則死。”
賀玄度聽懂她的意思,握緊長槍,對着她灼亮的眼眸,緩聲道:“如今正是緊要關頭,我走不開。既然你想試,那便去,不過,一切小心為上。”
柳舜華點頭,“我會的,賀玄度,你也要小心。”
都尉府地牢内,燭火忽明忽暗。
程三他們正伸長了脖子,透過牢門往外看。
“三哥,這會獄卒都不在,瞧他們方才慌慌張張的樣子,都尉府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程三甕聲道:“我怎麼知道?”
有人不安道:“三哥,他們不會是想殺我們滅口吧?”
程三一巴掌拍了過去,“你是不是傻,要殺早殺了,還用等到現在。何況,我看萬都尉,不像那些個狗官,隻知道中飽私囊,不管百姓死活。”
有人附和道:“這倒是,咱們關進來的這些天,他們的确沒有刻意為難咱們。”
“噓,别說話。”程三讓衆人閉嘴,“有人來了。”
急促的腳步聲逼近,程三借着燈光,眯眼仔細瞧了瞧,一臉茫然。
滿腦子隻有一個疑問:這小白臉誰啊?之前好像沒見過。
柳舜華一步步走下台階,站在牢門前,“是我,柳舜華。”
衆人面面相觑,柳舜華,誰啊?
程三看着眼前男裝的柳舜華,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喜不自勝,“柳小姐,怎麼是你?”
柳舜華掃了一眼牢内,很好,這些時日都尉府并未苛待他們,一個個瞧着依舊健壯有力。
程三用手理了理蓬亂的頭發,摸着脖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柳小姐是特意來看我的嗎?”
柳舜華愕然。
一旁帶路的獄卒一腳踢在門上,“給我老實點,你也不瞧瞧你什麼身份,我們柳小姐……”
柳舜華不想與他們廢話,打斷道:“都尉府突遭襲擊,賊人馬上便要攻進來,你們想不想活命?”
牢中衆人亂做一團,七嘴八舌地議論着。
程三皺眉道:“都尉府怎麼會有人襲擊,難不成是匈奴兵打進來了?”
柳舜華長話短說,“刺史府誣陷都尉府造反,趁萬都尉不在,都尉府内空虛,欲血洗都尉府。”
此前趕牛車的大哥呸了一口,“他放屁。我們這些人雖是外地逃難過來的,但一路上都有耳聞,萬都尉這些年一直抗擊匈奴,維護涼州城的安定,怎麼可能造反。反而是這個什麼狗屁刺史,就是因為他橫征暴斂的,還将手伸到我們那裡,才逼的我們不得不落草為寇。”
柳舜華見他義憤填膺,衆人也都跟着咒罵不停,當即道:“如今形勢危急,諸位可願随府内侍衛一起,奮力一戰?”
話音方落,方才還吵吵嚷嚷的牢内,瞬間安靜下來,眼神望向程三。
他們是為萬都尉鳴不平,也着實厭惡鄭刺史,可拼命這種事,還是要慎重。好死不如賴活着,他們還不想死。
程三眼一挑,沉聲道:“柳小姐這是讓我們去送死?”
柳舜華掃了他一眼,“你們現在出去,拿上武器,還能反抗。若是等賊人殺進來,怕是連反抗的機會都沒。”
程三仰頭一笑,“柳小姐,我們都是些毫不相幹的人,又不清楚發生了何事,刺史府的人即便殺進來,也不見得就一定會對我們動手。”
柳舜華冷眼瞧着他,“若都尉府失陷,你當真以為,你們能逃過他們的毒手?刺史府誣陷都尉府造反,卻并無實證,今夜突襲,他們定會想方設法将罪名落實,以免留下把柄。”
她默然掃過衆人,“你們的存在,很可能就是把柄。”
他們都不是什麼良人,自然知道斬草除根的道理,一時都慌亂起來,齊齊望向程三。
“三哥,怎麼辦?”
“三哥,你發個話,咱們都聽你的。”
程三思索片刻,擡頭道:“要我們幫忙,也不是不可以。隻是我有一個條件,不知柳小姐能不能做主?”
柳舜華一早便瞧出了他的意圖,他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賊人攻進來,他們不會有好下場。方才特意一番周旋,不過是想替大夥争取個優待。不愧是他們的老大,是個有頭腦的。
她朗聲道:“若是想要免除你們的罪責,這個我做不了主。不過我敢保證,若你們戴罪立功,擊退賊人,萬都尉一定會從輕發落。”
“我們不要從輕發落,”程三搖頭,“我們要入萬都尉的軍營。”
柳舜華一愣,她沒想到程三竟是這個打算。
程三道:“我雖不知姑娘是何人,但此前我們得罪姑娘,是萬都尉出手相救。如今,都尉府危急,又是姑娘站了出來。我猜,姑娘在萬都尉那裡,應該能說上話,所以懇請姑娘,若能擊退賊人,望姑娘能在萬都尉面前美言幾句。”
柳舜華有些為難,對面的人明顯誤會了什麼。她同都尉府,毫無交情,不過是中間夾着一個賀玄度。
她細細盤算着,若他們今晚命喪于此,自然也就不用擔心這個承諾。
若能僥幸擊退賊人,他們又有心回頭,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日後要兌現承諾,左右還有賀玄度,他一直是個好說話的。
思及此,柳舜華點頭道:“若你們肯從良,那自然再好不過,隻要你們不再有害人之心,我相信萬都尉沒有理由拒絕。”
程三躬身鄭重道:“如此,我等願奮力一戰。”
衆人見他如此,紛紛高和道:“我等願奮力一戰。”
群情激昂,看得獄卒都有些熱血沸騰。
柳舜華讓獄卒開了牢門,一行人奔向武庫,各自挑選了順手的兵器,朝着前廳殺去。
……
角樓處的侍衛來報,刺史府的賊人将到。
賀玄度緊緊盯着都尉府大門,周圍的侍衛高舉着火把,院内登時亮如白晝。
不一會,外面便傳來哐哐的腳步聲,随即叫喊聲隔着大門響起:
“都尉府勾結匈奴,數典忘祖,罪不容誅。”
“快快出來認罪,饒爾等不死。”
“不知者無罪,若開門來迎,恕其無罪。否則,格殺勿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