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勝男放學回家了。
她右邊的肩膀上挂着母親用大紅花色的格子圍巾做成的小書包。
說是書包,實際上也就是一個很小的手提袋,其她同學大多都是在農村信用社裡買的軍綠色書包。
她很羨慕,但是當母親咬着牙給她做小書包時,細細密密的針線借着煤油燈微弱的光芒上下穿梭着;
她看着母親滿手的凍瘡,忽然覺得那樣穿梭的針與線好像不是縫在了即将成為書包的圍巾布料上,是全部縫補在了她的血與肉中。
連帶着她自己也撕不開,扯不裂。
“勝男回來啦?”
奶奶坐在土房子面前的折疊小馬紮上,搖着大大的蒲扇,沖着她咧嘴笑着,又要招呼着站起身往她懷裡塞幾個柑橘。
姚勝男覺得很奇怪,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家人給她的水果了,往常她想吃了都是自己跑到山上去摘來吃的。
奶奶從來不會主動給她遞水果,家裡有什麼好吃的從來都是緊着弟弟姚光祖的。
小時候,她縱有不滿也隻能流着淚水聽着大人間的呵斥,鄰居家的姊姊會在她放學時偷偷叫住她,然後往她包裡塞一個桃子,叫她不要帶回家,偷偷吃掉。
她留了個心眼,但還是裝模作樣地笑着将柑橘裝進了書包裡。
姚勝男緊緊地攥着自己的書包,她用身體的體溫緊貼着大紅花色的書包。
書包也用自己火紅色的布料貼着她的心髒。
她們相依為命。
這是她在這個家裡最重要的東西。
更是她所有的指望。
姚勝男踏過家裡用幾塊磚頭墊成的門檻,徑直走到竈房裡。
母親果然在一片白蒙蒙的水蒸氣裡忙活。
竈台孔裡的柴火正雌雌燃燒着,夏末秋初的天氣仍然是有些燥的,母親的白花色背心被汗浸濕了一大片,露出幹活人特有的壯實的脂包肌。
在她的印象裡,母親一直擁有結實又健碩的身軀,如同母象遷徙裡最有力的群首。
她紮起來的馬尾也油油地束在一起,在她輕快又矯健的動作下,也隻是笨重地待在她的後腦勺後面,偶爾輕微晃蕩一下,看起來就又累又礙事。
“勝男?”
母親驚詫地看向她,随即又笑起來。
母親總是這樣笑,紅彤彤的臉頰就像是落日,她就是從路邊牆畫裡走出來的勞動婦女形象:“快來幫媽媽搭把手,把這盤菜端上桌去。”
姚勝男卻隻是站在原地沒有動。
她攥着自己的書包,有些局促不安,她的眼睛不敢直視母親,隻是在自己那雙因為翻山越嶺走路去上學,從而滿是泥污和破損的布鞋上來回打轉。
“媽……”她盯着坑窪不平的水泥地面,“這是我的成績。”
姚崔華看着她慌張無措地從書包裡翻出一張張白色的、嶄新的試卷,新的不像是這間土竈房裡的東西。
她趕忙用背心下擺擦了擦自己挂滿水珠的雙手,有些誠惶誠恐地接過那幾張潔白的試卷。
她認得字,是在全家裡除了念書的娃娃外唯一識字的人:“語文……九十分,數學九十一,英語八十二,生物一百……”
姚崔華有些震驚得看向她,她将試卷翻到最後一頁,這次的紙張不是試卷了,是一張白紙,比布鞋還要長一些。
上面用铿锵用力的字體寫着幾行字,概括下來是要請自家女兒去上高中的,落款是女兒的初中老師妫尋覓。
“這是……”姚崔華怔住了,亮澄澄的眼睛不知所措地望向姚勝男,她忽而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嘴唇都在無意識地輕輕顫動。
“媽,我想上學,妫老師說我适合讀書,是天生就适合讀書的料子,我這個成績可以去縣城裡頭讀最好的學校。”
姚崔華望向女兒,她的眼睛裡已經沒有慌張了。
雖然從她的肢體語言仍然能夠看出她身上有些怯懦和畏懼的樣子,可是姚崔華見怪不怪了,因為這大山裡頭的女孩都是這樣的,這幾乎快成為了每個女性最固定的年齡裡最固定的形象。
可是她的眼睛太堅定了,姚崔華隻在自己的女兒身上看過那雙眼睛,不,或許曾經也在哪裡看過,但是她早已經忘記了……
這樣的眼睛,不像是這個土房子裡會出現的。
姚崔華沉默了。
她的女兒,一直都很省心,從沒有對她提過任何要求,就好像曾經的她自己。
沉默被打斷了。
是醉醺醺的男人從外面回來了,母女兩個對這樣趔趔趄趄的步伐太熟悉了,光從腳步聲她們就知道是誰來了。
不用提醒,姚勝男很快就将試卷和那張老師寫給家長的信趕緊收回了自己的書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