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捉回去還有可能憑借熟悉周邊地理的優勢而逃出來,可是她身旁的青年不會逃出來了,這場大火之後,等待着她的是什麼命運,她簡直不敢細想。
可是更讓她震驚的是,她的媽媽,那個身高體壯卻總是逆來順受的母親,正抱着雙肘,在山腳高聳的樹冠下盯着地面緩慢地來回踱步。
姚勝男怔住了。
姚崔華隻是借着餘光就先看見了女兒。
她擡起頭時,姚勝男看見的是她疲憊又蒼老的面容,是她往日裡在煤油光下未曾仔細留意過的褶子,是眼尾不斷加深的魚鈎。
等她反應過來時,才想起來要跑。
但是她沒有跑。
剛剛放火燒平房的場景,母親一定是看見了的。
但她為什麼置之不理,而是提前來到了她所認為的必經之路守株待兔呢?
姚勝男本以為母親在各種雜亂的無償勞動裡早已抽不出身去注意周邊的任何事了,可是這樣一看,好像一直以來最不了解母親的反而是她自己。
——母親甚至能預判到她會選擇哪條路,可是她卻沒有想到母親會追到這裡來尋找她。
“勝……”
姚崔華剛張嘴便猛地停住了,她無力地嗫嚅着,最後才慌亂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底色為鈔票色的小本子,上面畫了城市的圖案,是存折。
“拿去讀書吧。”
她上前幾步,手忙腳亂地塞進她的手裡。
然後露出讨好的笑容,搓着雙手,背脊是彎曲的,雙腿是僵硬地待在原地的。
姚勝男也沉默了,她盯着那張存折,用手指摩挲着因為潮濕而軟化的圓角,良久後才說話:“媽,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不阻攔自己的出逃,甚至還将存折給了她?
這一切都超出了姚勝男的慣性悲觀思維所帶來的預期。
“你還有機會走出去,走出這座大山去,去看看外邊的世界,媽是沒得機會了,我算是明白啰,待在這個屋子裡頭,你是永遠都出不去的,你莫得能力決定自己的命,也莫得能力保護自己女兒能活下來,她的命跟自個兒的命是一樣的,一眼看到頭的,都是被變賣的命,從這個屋子裡頭賣到另外一個屋子裡頭,這種活跟死是沒得區别的。”
“讀書,女娃娃就是得多讀書,你讀書好,一直以來都是最讓媽驕傲的娃娃,你比媽勇敢,媽當年沒逃出去,可是你可以,趕緊跑吧,跑啊,跑,跑出去!跑出這塊窮地方!不要回頭!”
姚崔華越說越哽咽,她的音調像巍峨的大山,又像阻塞溪流湧動的石洞。
她胡亂擦了把眼淚,又沖着姚勝男扯出一個勉強的笑來,最後隻是與她擦肩而過,向着她的反方向走去。
她是上山,她們是下山。
姚勝男握着存折的手在寒冷的風中發顫,朦胧的視線裡,沉重的眼淚啪嗒啪嗒掉在塗布紙的外殼上。
“媽,那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走?“
“因為媽媽懦弱,逃不出去了,這輩子都要被捆住了。“
“不是媽媽懦弱,而是妻母懦弱。“
站在一旁的青年靜靜地擡起眼睛,但是她的眼睛始終沒有焦點,好像面前看着的不是真實的人,而是模糊的稻草,“我理解你,但是孩子捆不住我,如果誰試圖用她們捆住我,我就燒掉捆住我的繩子,挑斷捉住我腳腕的手筋,我會撕碎他的喉嚨,讓他再也無法出言詭辯,讓他無法引誘女人誤入歧途,我不會停留在不屬于我的地方,隻要讓我抓住一點機會,我就會用盡全力掀翻不屬于我的桌子,我不會肝腦塗地得自願成為虜隸。”
“沒有人能徹底捆住你,是你自己願意畫地為牢,你有無數個機會可以反抗,可是你隻是失敗了一次,你就徹底跟死了一樣,就這樣麻木地活着,最後你甚至無法決定自己能生幾個孩子,自己生的女孩子活得怎麼樣,該怎麼活,你确實懦弱,懦弱至極。”
“你這話說的,你意思是要讓我抛下一切,一個人跑外頭去?那外頭哪裡是我的家?女人就是沒有家的,你是被賣到這裡來的,你以前有家你當然不樂意留在這裡,可是我媽我爸都在這裡,我是聽了她們的話留在這裡的,我幹什麼要往外頭跑,我要我整個家,能收留我接受我的家過得好就行了,其它的我不指望。”
“我跟你沒法說,我恨這裡,也恨你們,恨你們的愚昧,你不攔着我就夠了,我要走了,你願意這麼糊塗得活着就活着吧,好在你腦子不是完全死的,至少不會把女兒也一起拉下水。”
姚崔華沉默了許久,她才繼續開口:“我不會說的,我知道那屋子裡頭的都是雄畜不如的東西,我活得還比你好點,這一路上,你能幫我照顧一下娃娃就好了。”
青年冷笑,她咬着牙轉過身來,瞪着通紅的眼睛,卻沒有淚水滑下來,她的淚水早已經在被拐賣的那頭幾年裡哭盡了:“你是不是還在把我當作一個衡量你苦痛的标尺,每次你覺得自己日子活不下去的時候,你就會想想我,隻要想到我,你就會覺得自己的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起碼你能自由走動,你能像個所謂的人,還有着所謂妻子的頭銜,能讓你做着仆人一樣的事情,這樣你就覺得自己沒那麼難捱了。”
姚崔華怔住了,她呆愣在原地,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無所謂,你們村子裡不知道有多少婦女是這樣想的,每次隻要對上我求助的眼神,都是草草地别開視線,到處說我是瘋子,其實她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也是,連自己命運都不可能掌握的人,怎麼可能看得見别人的痛苦。”
“你這話說的……好像你隻恨女人似的,明明是那群雄畜做的事,你怨恨我們也沒有用的,我們都力不從心,都有自己的家庭要顧的,幫不了你的,再說,我們村子裡的婦女,不是有時候還會到你屋子裡頭幫你帶帶娃娃的嗎……”
剛提到娃娃,姚崔華才徹底醒過來,她的瞳孔放大,整個人都好像起了一陣惡寒。
“那娃娃……”
姚崔華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青年,脖子緩慢地挪動到一側。
她像看鬼一樣看着面前的女人。
這樣的眼神,她甚至在青年被拐賣當天也沒有出現過。
青年隻是靜靜地看着她,仿佛看見永遠麻木的古譚井沿終于有了一絲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