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她們,我還能重新踏足于這大山原野之上,我能聞到風的氣息,我能聽見樹葉與我一起展翅高呼,我能用手觸摸曆久彌新的岩石,我甚至能這樣跟你說說話,而這将是我活下去的……極其必要的理由。”
這下輪到姚勝男說不出話了,她沉默了很久。
太沉重了,一個人的六年。
她不敢相信,如果自己是她,她該如何面對?
這一刻她似乎有些理解母親為什麼仍然允許她的出逃了。
因為這個村子确實一直都蔓延着數千年來也無法退散的瘟疫。
她的命運不是也很明顯了嗎?
十六歲,她如果不願意,為了那二萬塊錢,她家裡的人會計劃着一起算計她,就像是當年一起算計姚崔華。
她隻表達抗拒卻不作出相應反抗的行動,那麼隻用一個晚上,她就會徹底昏死過去,醒來會在陌生的床榻上。
那麼,這跟拐賣又有什麼分别?
不同的是,她生物學上的父親、外奶奶都是賣主。
是她看似熟悉,實際上極其陌生的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旁人。
姚勝男還記得幾年前,青年就湊到她耳邊給她打過預防針,她當時對此半信半疑。
不是她對那個家裡的任何人還存有希望,而是她聽說村裡不少姑娘長大後會跟着親戚出去打工,她以為自己家裡最多盤算着這件事,畢竟打工寄回來的錢,七八年下來也有個五六萬了。
村裡帶着男朋友回家結殙的姑娘可不是喜氣洋洋的嗎,家裡說幫她存着錢當“扶貧費”的,總會從裡邊勻點出去,充充面子。
當然,“扶貧費”是姚勝男聽見的,别人聽見的是“嫁妝”。
可她萬萬沒想到,姚建任打的是這種算盤,她從小性子就野,家裡除了她就是姚光祖,沒有别的姊妹了,所以姚濤壽壓根不相信她能在外邊老老實實得把錢寄回家來,那不如直接趁着年紀小找個好人家發賣了,一次性拿到二萬塊多好啊!
畢竟姚光祖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得湊錢存贅禮了。
别人聽見的是“彩禮”,不過在姚勝男看來,這胖得比凳子還寬的男寶是不會有女人要的,倒貼都慊惡心。
她想着想着,肚子再次抗議地發出“咕噜咕噜”的聲響。
姚勝男一點也不覺得累,她從蛇皮袋裡拿出兩個西紅柿,讓青年與自己邊走邊吃。
她回想起來,記得青年找到自己時,與自己暢談過外面世界的無數種活法,聽過無數種女人掙脫枷鎖永遠铮铮的故事,她對大城市産生了無限的憧憬。
那是一個擁有好多種興趣班的名叫少年宮的地方、一個可以免費借書的永遠幹淨明亮的名叫圖書館的地方、一個聚集着各種運動場所的能夠免費使用的名叫人民體育中心的地方,是這樣的一個永遠數不透的、容納着萬千資源的地方。
而青年承諾自己,她可以讓她繼續讀書。
就算她沒法讀書,也一定會幫她安排一份工作。
為什麼她會信這種沒有包票的事情呢?
不過是一句口頭之言而已。
她們兩個人有很多事情都沒有向對方說過,彼此都有所保留,又或許隻是她不想去問,更不想主動去提……隻能七拐八繞地問一些無關痛癢的話。
她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因為她不想去問,她怕自己問了她的名字,這個人會在自己的心裡變得愈發得清晰,清晰到如同那個血肉模糊的女人一樣擠入她的夢裡。
她不敢直視她的命運。
每次與她聊天時,兩人都怕被外人看見,所以總是躲在一些偏僻的地方,要麼在山裡,要麼在墳地裡,總之她們能聊一次已是彌足珍貴。
不過她總是會給自己塞各種水果或是一些零嘴。
但是在外人看來,她們兩個跟陌生人沒什麼區别。
可是……為什麼她還是會在行動上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她提議的這條路呢?
又或許是因為,她太清楚了,自己根本别無選擇。
不如放手一搏,賭一把吧?
“我會活着的,哪怕隻能盡力,我會活着把學士帽送給你的。”
姚勝男被逗笑了。
“希望學士帽是真的。”
——這是好久以前,青年許諾她的,如果幫她逃出大山,她就會将教科書插圖上的學士帽送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