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謂江湖遠,
誰謂廟堂深。
古來推俠義,
白頭傳奇人。
——《其一》
東南氣運壯,
四海波聲乖。
劍去沖牛鬥,
舟來入月懷。
——《其二》
一身功名骨,
不肯住京師。
山河寄吾意,
女主天地足。
——《其三》
久見花色亂,
煩聽鳥語工。
枝上黃金葉,
曾嫁嬌子風。
——《其四》
有情人未識,
相識未有情。
何為念女君,
鏡裡又燈前。
——《其五》
清溪照君子,
玉貌何從容。
白璧青竹裡,
雲繡笙箫中。
——《其六》
嬌兒抱明珠,
為我照妝台。
鏡裡雙顔好,
燈前衣帶松。
——《其七》
她又想,不知我的那些書信何處去了,今月的信件尚未寄出,若能在此寫就更好。
如此一想,面前便出來一個橫台,是塊赤溜溜六尺寬老榆木闆,磨得光潤無刺,就這麼架在船頭,手左邊是一沓素竹紙箋,右側是胭脂盒、墨台、水壺、筆洗、筆架、細毫,正當中是寫到一半的信。
信上正是她在外間随手描出的一朵雲形。
女帝低頭看這稚兒般塗畫,不由好笑,作勢點點那雲,“便不換紙,看你敢笑話不敢。”
舟上日光明媚,她調磨了胭脂香墨,斜了筆拈着,丹蔻指尖無意識摩過紙面。
“我常記得你告訴我,莫變成冰冷皇位上多疑的怪物,莫使奸賊不懼我,更莫叫人人見我皆謹慎,成為活多少年都不曾聽見過一句真言的可悲之人。”
這真是難得的奇話,難得的解法,聰慧如你我,亦是自家人才說的話。
一個人,若不論過多長久,活多少年,便是求仙問道得長生不老,若一句真心話都沒有聽過,難道不是可憐可歎之人麼。
你說這至高之位日理萬機,夙興夜寐,甚至幾日不能睡,并不是人人都想争它,一旦有人坐上,衆人也就習慣,并不須多少他們的敬畏才能坐穩。
這又是新奇的見解,卻确是如此。人都道創之易守之難,你我卻知這天下人惰性,極易随遇而安,非洪流山火這等立斃的不知反叛。但我也情知你是不願我威勢疑心太重,做一個孤家寡人,又看不慣萬機的繁瑣,人人看皇權富貴,你隻見萬機辛勞。機是極細微處的,萬機便是一衆紛纭細微之事,又有何趣,這是我們同求學時聽的講學了。
如今京城裡,還是人人見我皆謹言慎行,說半句,吞一句,還叫我看得出,這也是我太聰敏之故。
她想到此處笑了笑。撚着筆在指尖一轉,支頤看向舟外水面。日光映照波粼,金青色正好。水雖然淺,卻也正可使小舟安系。
“他們不坦然待我,便人人面目模糊。”
真姐倒還好,她那大兒實在無趣,二兒倒是無賴可喜,隻是年歲小,詩書不通,實在不知新近他們玩些什麼,我也不能玩到一處。
舟上女郎難得露出些寡淡抱怨神色,像是同長姊撒嬌。這真是極不符她曆來性情。寬和穩重、恩威并用的陛下,在如今的朝廷裡,哪裡肯露出這樣的委屈神色分毫。
果然女郎此番情緒極短暫,隻在夢中如此自言自語,不知是在對誰訴此心事。
她目光逐水擡遠,一時再想到收信之人,展眉解頤,蘸墨落筆,又自發間取下雲簪,蘸薄薄一層膩脂妍膏,在紙上按一印記,又仔細擦淨簪子。丹蔻指尖籠紗捏絹,做起這些事來,倒是熟練。
舟舷恍如美人靠,迤逦長裙亂擺其間,女帝洋洋書畢,推開橫台,後仰半躺在船頭,琴箫入清夢,癡癡歌聲又添。
天白日光耀眼,她迷迷糊糊遮了眼皮,心道,朕真傻,去了外頭還要再謄寫一遍。
小舟輕乎起來,飄飖似在空中。
她恍惚想着,不知何時放條舟去,恍惚又想着要交托的事,想着左右女官誇贊璞玉無污,出泥不染,入世不沾。她問虛空道:“你說,是天真好,還是經曆世故仍然保持天真更好?”
“我怕他被俗世俗人污了,失去一個天真的小朋友,總想着……不如搭個與世隔絕的人間金屋,養住這一副剔透淨澈,但我自然配得上最好的,是不是……為世情……為世情經曆過而不改赤誠的真心,方才配得我……”
朝服拖玉階,紫宸殿高更有層樓。
随着一級一級拾階而上,歇午醒來的宮殿主人面上斂去倦睏昏蒙神色,又是登樓臨風遠眺的女帝陛下。
她扶欄遠眺,回望東南,側首取下雕琢澄淨的雲簪,低頭輕笑着:“隻是不放心。放去你那裡曆練,也算你替我參驗。”
*
日推霞光滿人間。
在人間的另一處地域,木構栅欄,角旗橫懸。
吆五喝六的熱鬧聲裡,一把錾金鑲寶的鳳形匕首被主人轉起,一個刀花倒持。
窸窸窣窣,匕首主人竟随手側撈過把青絲,披割下些碎發。
薄薄縷縷落在尋常灰裈跨坐的尋常木凳下。
“這天也太熱了,今年是不是熱得更久。”
她身邊站着位年輕姑娘,見她因為天氣太熱就随手割了一把頭發,忙替她拍掉細末。
“幫主,您這離經叛道得。”
這位被稱作幫主的拍拂肩頭,笑謝一聲,随手将頭發綁回。薄了,就是輕快。
“哪家的經,那條的道,經義玄言是人寫的東西,又不是神寫的東西。我看他們也就是托生得早些,既也是人,高明有限。”
擡頭間幾縷削得過短的碎發漏出,垂落臉旁,她一手捋過,露出底下一雙通透含笑的湛湛明目。
這三十來歲的女幫主站起身,從門外趕來的信使手裡接過火漆封妥的信件,凝眉拆看。一壁讀下,一壁莞爾。
樂呵道:“把什麼倆貨打包送我這來了?‘你替我綁了,叫真姐出山來贖’……了不得,白菜養得了還特地告訴一聲。”
她疊回信,又打開再看一遍,對着起首挑眉嘿笑:“這人居然這樣自稱,‘本宮’,這又是從哪論的‘本宮’,她如今住的是哪個宮,拿這些看似自謙、實則仰着脖子的自稱與我說話,是好不容易掌了權,不炫耀白不炫耀?既如此——”
她研墨回信,忍笑潇灑揮就:
“‘本座’允你便是。東南美人衆多,不管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