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葷日雨,能入幾家窗。
不多時隻聞啊啊亂叫,傳出破碎泣聲,又有高聲狂笑粗喘。
布滿紅痕的粗壯臂膀滴落汗水。
*
黑紅健壯的臂膀奮力振缰。
“前面就是越城了!”有幫衆策馬在旁,摸一把頭臉汗水,朝前一望喊道。
“無妨,還是我們的地盤,到了越城再換行裝。”
“好!”
風堂衆人以風名,善奔襲,雨絲迎面,幾人也懶得用雨具,索性濕漉漉一氣直奔到城裡。
過了城門就有堂口,衆人飲馬歇腳,擦拭換裝。
衣服都是帶着的,這正是“風堂備衣雙”裡“衣雙”切口的說法。
若去的地方雪雨嚴峻、寒熱驟變,或者是龍潭虎穴事關機密、需要隐匿身份,則都需另備一套衣服。此回恰是雨水泛濫,又有不知狀況的北邊山匪在側,幫主謹慎起見,就叫衆人多帶一身看不出來處的行裝,好掩蓋身份。
這法子簡單卻好用,有一回幫裡有個小哥出門辦事,路上和人鬥詩起了沖突,他國子監念的書,正好當時着“雙衣”,于是壞笑着把墨往對面臉上一搪,丢下一句“我太學生還會不懂嗎”,擡腿就跑。
……
實為居家旅行、栽贓嫁禍之必備工藝。
有幫衆套上幹衣,此時忽問:“我們來做什麼?”
“……”
“……”
衆人迷茫,紛紛擡頭。
——對哦,熬夜跑馬幹甚來着。
依稀聽見是找什麼人,聽得不真。
大家過于信服幫主,出門又急,連做什麼都不問,聽到個地名,跟着就跑。
這就仿佛出門幹架,一衆人嗷嗷前撲,喊着并肩子沖唷——忽然刹住,四顧茫然:?
這個幫派的未來,是不是有點懸……哈=。=b。
途中幾日,竟也沒人問起,大家補個短盹都來不及,反正就算出門幹架……也不用做什麼準備。
風堂的腿快,刀也快。
幫主自己穩重就好。她不布置周詳,必然不是大事。
但見衆人帶着皮繩皮筏,大家猜測,該不會是趁亂攻打北四陉?
各人躍躍欲試——也不是不行,奇襲又有天時地利,誰能想到千裡迢迢歲月靜好的有一個堂口會腦子一抽越過越城冒大雨來拿下八百裡外的北山?反正山匪們一定料想不到!
要是成了,以後在幫裡可以吹一年的牛。
諸人興緻勃勃,期待地看着素來不按常理出牌的頭領。
紅衣頭領披過件不知哪個随手亂縫看不出工藝的粗布常衫,将領口仔細塞好系緊,一點裡衫不露。
“我們先找倆人質。”收收你們快活的殺氣。
“啊?”
衆人茫然。邊上一個俊朗青年剛将粗麻繩理順纏緊,在腰邊挂好,聞言多看一眼他們幫主,又将劍抱起。
到了越城,他們的幫主又不急了。
于是就見那淡定穩重、還有心思說笑的女幫主系好護臂,端回正經臉:“咳,玩笑話,是客人。”
“西京送來兩個小公子,煩勞各位冒雨跑這趟,找找這兩個年輕男客。”
朝廷在西北,他們江湖人自有盤踞,偶爾黑話一般稱之為“西京”。
她将大約的年紀樣貌跟衆人說了說。
——年紀,二十出頭的兩個後生。小的弱冠不久,大的大抵大上五六歲。
——相貌,她也不曾見過,聽聞長得不錯,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大約就那樣,隻看有沒有嫩臉後生便是。說不定還是憑華服穿戴更好辨認。
“也或者,他們行程耽誤了沒有進山,總之到山裡不論尋着誰,先搭一把就是了。”
衆人應好,各自分發傳訊焰火,避水收妥。
要是大家運氣好尋到落單落難的山匪,那也可以先搭一把,再不小心架走,換點賞金情報之類自取酬謝。
這焰火也是個好東西,乃是幫中特制,不懼日光夜色,乍然能作“噱”響。高射如空,響徹雲霄,各分堂焰色不同,風堂為青帶光亮,入得烏雲去,那真是暗沉天空裡炸放一朵搖人焰火。——敵我都看得分明。
所以不是極緊急、或極穩妥的時候,衆人也不愛用。譬如此來越城,若是一路煙花傳訊,自然可以早幾日委托當地,但隻怕人未找見,先暴露嶺中有事。越城人路近,山匪路更近,萬一山匪好心,熱情好奇地搜個山,就真把兩位公子搜去哇。
恐怕還會吓着天然屏障另一頭的朝廷。
幫主笑着懸刀系繩,邊在心裡搖頭:說人質也很合宜,怎麼就不是人質了。
那一個稱本宮的開玩笑,說什麼将那兩個小子綁來,好讓他們母親出山去贖。
結果第二回信一到,也不必綁了,他們母親被他們父親一幹人氣得出山了。
雖然不必綁,但陸真的兩個小子倒真的要當質子。何出此言,非是綁兒請出山,而是陸真有意出山,先送來一對兒“人質”。
雖說如今世家大族裡,已經有許多人出仕,但芝麻綠豆的不足為慮。而陸真不同,她做的是京官,與女帝又交好,離權力中心極近。
世家、皇家、江湖,三者一向維持着微妙的平衡。陸娘子作為世家的一員,原在朝野之間。如今要替朝廷出力,便算半個身子倚靠着“朝”這頭的秤砣,也難怪她把兩個孩子送過來,放到幫主這側“野”的盤子上,好繼續維持平衡。
這也不稀奇,世家幾處下注,本也是慣常手段。曆來一個大家族,往往派出子弟在不同陣營出仕入幕,做副手,做謀士,各為其主,有時交鋒處遇到,一看還是本家兄弟。遠的譬如三國,那真是各家陣營都有親戚熟人,打的就是嫡親同宗。
這卻是幫主替陸真想得遠了。
陸夫人快把世家大族那套嫌棄得忘了。于她來說,小兒子少在陛下面前露臉才是第一要義,餘下都是順手的一石幾鳥。
幫主幾人收好裝備,換過行頭,便出越城奔赴濤聲嶺。
此時距風災暴雨,其實已過四日,路遠,莫得辦法。如今風已遠去,水氣仍潮。
幾人在原上駐馬,遠望那嶺,隻見平野展處,有山嶂高入雲,嶺闊林色深,巍巍橫天際。
“風停了還好,風災也就一陣。”
“但這雨下得也太慘了。”有幫衆不合時宜啧啧。
是太慘了。
“這山做的什麼孽哦。”
他們駐馬的地方開闊,四野望去,看得天際完整。
遠遠看去,一坨上灰下黑的墨烏巨雲,左右綿延松散些,堪堪遮着山嶺,挂下一幅寬水簾,這寬簾恰就對着山,一點不偏移的。
四面已少重雲覆蓋,空蒙蒙白淡淡蒼穹萬裡——這萬裡,摳去了中間一截——隻有那山嶺,如生有怪力相吸,叫那雲當當正正停在山嶺上方,兢兢業業往下倒水。
從平地望去,尤為可觀。衆人啧啧稱奇。
這景緻海上常見,草原亦有,山嶺之處麼,是他們出來遊玩得少了,難得一見。
那處山勢高,遠高出周圍地形,大概因此勾住了雲層。
山峰觸碰着雲,那就和蘸泡在氤氲裡一樣,也不知是山太高,還是雲太低,那山頭簡直像有半個窩在雲肚裡。
南面迎風,更将雨汽攔下。
“希望他們不會那麼慘恰好在那個坡上吧。”
……
蘇雲卿等人倒也沒有太慘。
——還活着。
“沖走的箱子也不知道去哪裡了。還有我的車車。”陸美抹一把臉,小少爺衣服上都是泥,淅淅瀝瀝往下淌水。
錦衣吸水,步履沉重,走一步,抱一棵樹。
他嘗聽聞有婦人将分娩時恰在路上,一路抱着柱子走,如此堅持到醫廬,後來誕下一個劉姓女嬰,長大後那女郎被好友笑稱“劉抱柱”。如今小郎君也要得個嘉名,叫“陸抱樹”。
争渡争渡,陸質抱樹。更輿換圖,蔚為奇景。
虧得這裡植被多,石質亦堅硬,淹得雖然嚴重,但不曾山土崩坍。如今雖然雨勢仍打得他們張不開眼,但水也漸漸在退。比起外物,到底是諸人都在重要。
陸抱樹伸手去夠下一株,“就是哥的小紅跑了可惜。”
“小紅比我矯健,這樣荒郊野外的地方,它能過得比人好。”蘇雲卿在一旁苦笑,人的肚腸不能與牲畜相比,食水不足才是他們要面臨的難題。
原本以為一兩日就能穿過,到下個城池就可采買,吃食便備得不多,如今已不剩什麼。車廂笨重,早被湍急濁流轟然沖走。虧得侍衛墨海眼疾手快,激流到前砍斷繩索将馬解下,可惜那拉車的馬留下了,蘇公子的馬受驚跑了。
車廂裡的一應糕點鋪蓋,一并付諸流水。
隊伍裡還有一些幹糧肉條之類,被雨一下,這樣的天裡也放不住。各人都将油紙包裡的食物分了,清水不多,大家都省着——擡頭倒是能喝個滿飽。
蘇雲卿擡袖擦過濺在面上的水。
自西南進,往東南出,真巧,南邊的水汽一口不漏都叫他們吃着。
南嶺雖然地勢較緩,但隻要雨轉小,水線退去也不過朝夕之間的事。
仰天湖大概終于漏平,往下溢出的水漫坡而過,腳下的水漸細,漸薄,漸緩。
幫主一腳踩在黃泥水裡。向衆人打了悄聲的手勢。
“先找人,”她緊了緊身上繩索,将馬束口,“要是碰上北山那些賊寇,能避則避,避不了就打吧。”
“好。”衆人也将裝備服飾再檢查一邊,布條纏刀,牽馬入林。
平坦處衆人驅馬,難行處又換步行。野樹林裡蟲蟻跳飛,土腥氣伴着瘴氣飄蕩。
幫主将領口布往上一拉,系緊遮住口鼻。
她可真是十來年沒踩這等泥滑之地了,浪蕩江湖多年,風塵霜雪都見過,惟這等黏膩龌龊——走到天涯盡頭也不過如此。
怪道進山時,山腳路上遇着幾個斫薪的勞苦人,看他們逆水而來跟看傻子一樣。
哈哈,癡兒狂生癫神仙,豈不也有趣不俗。
天上仍然浮着積雨雲,也不知這樣林深茂密、水流濕窪地方,幾時能摸排過。
樹影晃眼而過,又入樹影,恍惚又似回到當年。
天涯難道有兩個盡頭。
——十來年前書院采風,誤道遇匪,風雨裡浪蕩,野林裡潛行,火光不得用,惟葉間漏隙有淡淡天色,一應景緻也是這般,一衆小友也是這般,幾個堅守曠日,幾個找尋徹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