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裴尚随衆人向出聲的方向望去。
就見今日穿了件水紅軟煙羅掐腰長裙的裴碧珠,頂着灼灼目光,猶豫起身,面上笑意勉強。
裴尚這收銀子的見了,還沒說什麼,挨着她的裴連珠,立馬迫不及待噼裡啪啦一頓說,語速快得就跟撒豆子似的,直讓人猝不及防。
“這有的人,自個心裡沒點數,還充起濫好人來。也不看看這學堂前三甲,謝世子、我,還有柏亭包攬了多久。”
“你不會以為你那成日發呆、一臉懶散、毫無進取之心的窈姐姐,能替你出這口氣吧?”
“别天真了!”
她冷哼一聲,順帶扶了下發髻上的朱紅流蘇金簪。
裴碧珠立在座邊,原本頗不在自在,神色也有些瑟瑟的鹌鹑之感。但被死對頭裴連珠這麼一怼,她立馬挺直腰杆,那股勁兒一下上來了。
“反正我窈姐姐就是比你厲害。謝世子能不能繼續保持榜首,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有的人,前三甲肯定保不住。”
“謝世子,您說呢?”
裴碧珠也不知自己怎麼就鬼使神差,居然話尾還扯起謝濯光來。她話一出口,頓時就倍感懊惱。但說都說了,隻能繼續一副無畏的模樣,看向謝濯光。
坐在學堂中心處的謝濯光,一身青色直裰,瞧上去十分清冷。那雙素日如同秋日濃霧籠罩的眸,望進去深不見底。
他隻是淡淡瞟了她一眼,同衆人預料的一樣,沒多言。
隻是垂頭翻書之際,裴碧珠感覺,他似是動作輕微颔了下首。
好耶,裴碧珠心中燃起一朵微弱的煙花。
不愧是她成日寫話本子的主人公,裴碧珠覺得,虞明窈生得那般好樣貌,脾性也好,同謝世子最是般配不過。
那裴連珠,也不看自己是坨什麼羊屎,居然敢肖想風光霁月的謝世子!
她就看不得裴碧珠,平日裡隔三差五借着問課業,來顯擺她和謝濯光的交情。
堂中人神色莫測之際,作壁上觀的裴尚,開口了。
“還有旁人麼?”裴尚指腹轉動筆杆,依舊那是那副浪蕩不羁的模樣。
他望向裴碧珠:“碧珠,你逞能是可以,銀子呢?别跟我說先記賬,下次再給?咱這小打小鬧,可不時興那一套。”
“裴尚你!”
裴碧珠唰一下,臉漲得通紅。
這去學堂上學,誰平日荷包還帶那麼多銀子?放幾吊錢買零嘴,就頂天了。
見她面露難色,裴連珠又是一聲冷哼,其餘人瞧她這難得的出糗之際,也紛紛言語逗弄,說得裴連珠越發難堪。
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因着為自己出頭,要受這等委屈,虞明窈怎麼可能袖手旁觀。
她煙眉直蹙,往日豔麗妩媚的面龐上,是同謝濯光如出一轍的冷意。
虞明窈正欲出聲結束這場鬧劇,就聽得謝濯光清冷如玉石的嗓音響起。
“我替她出。”
謝濯光平日在學堂,一向寡言冷淡,除了與裴尚交好,話多些,旁人一向不與他玩笑。
這四個字一出,全場忽地一下寂靜無聲。
沒有好事者再敢多言。
他這人要是真護起短來,總有種讓人不敢直視的凜冽。如同冬日的冰棱,又似染血刺刀上的風霜。
虞明窈見到這一幕,心中五味雜陳,一股又澀又燙的熱流,在她的胸口處激蕩。
這人又在濫好心了。
他上一輩子就是這樣,總是在自己下不來台,難為情之時,雲淡風輕替她解難。
所以她總會覺得,這人面上冰冷,心腸卻是再熱心不過了。
這輩子,她不會再給自己自作多情的機會了。
虞明窈低頭,漆黑的睫毛似蝶般振翅欲飛。
旬考有條不紊進行,第一門考策論。
不愧是範老夫子,第一題就給了衆人下馬威。
題目是現下朝廷争議頗深的戶籍改革,如何安置饑荒下流離失所的難民,能否将難民統一編制成冊,由各州縣統一安置,以工代赈。
謝濯光看到這題的瞬間,腦子中閃過的卻是虞明窈那張垂頭斂目、柔順萬分的臉。
這題,連他這種三歲啟蒙,被各位大儒指點過的人,都覺得棘手。
他不認為虞明窈一介閨閣女子,素來天真愛使小脾氣性的人,能夠交出多好的答卷。
現下,裴尚玩笑似的一場賭局,已經将她架于火中,騎虎難下。
謝濯光雖不喜她總用那種眼神望着自己,但這人固然招搖惹眼,也不至于被人當個笑話一樣嗤笑。
有史以來第一次,謝濯光在旬考時,晃了好一會兒神。
旬考一共考兩日,第一日是卷考。
策論共三題,虞明窈望見題目,居然覺得還好。
上一世,她總擔心考試考不好,會讓外祖母臉面難堪。自家已經有個哥哥,平日不愛讀書了,她不能也這樣。
她總是挑燈夜讀,用功程度不比男子少。
說來也是要感謝裴連珠,若不是她總纏着謝濯光問這問那,自己那時臉皮那般薄,不可能問得出口。
給同窗解答疑難,謝濯光總是分外耐心,窗子外的光打在他側臉上,讓他整個人就像一尊青玉佛像,整個人都發着光。
她在那時,就已芳心暗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