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過節的原因,店裡一下午進賬很可觀,許存真想了下要不要幫馮麗芳把下午的賬記好算好,手碰了下櫃鎖,還是松開了。
門口的感應鈴響了,他擡頭看過去,是陶妍。
陶妍拎了盒月餅來,表情不太好看,估計是被大姨逼着來的。她進來把月餅放下就走了,他們兩個向來不太有話說。
天黑透的時候,馮麗芳領着許存美回來了。
“現在那衣服是越賣越貴了啊!這麼大點小姑娘穿的裙子七八十一件,坑誰呢!”
馮麗芳把幾個購物袋扔在地上,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歇氣。
服裝市場雖然不遠,蒸籠天氣裡走個來回也出了一身大汗,許存美嘴裡正含着顆棒棒糖,見許存真盯着她看,依依不舍地把糖拿出來,舉在他面前道,“糖!吃!”
她的語音語調有些奇怪,一笑起來就露出了她的缺牙,許存真嘴角漏出些許笑意,搖了搖頭,在她頭上揉了兩把。
“存真,你飯吃了沒有?”馮麗芳邊捶着腿邊問他。
許存真回過頭,“還沒有,善善在樓上,應該做飯了,你和小妹先去吃,歇一下。”
“你看一下午店也累了,先吃飯,叫善善下來看店。”
她說着走到外面,仰起頭大喊,“善善!許存善!”
小超市上的一扇窗戶很快被推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探出頭來:“媽你回來了?”
“下來看店!讓你哥吃飯!”
“嗷!”
窗子“啪”的一聲被推上,不一會兒,許存善就咬着根冰棍,抱着幾本作業出現在了店門口。
“你們去吃飯吧!我都做好了。”他走進店裡,一下被櫃台旁的那盒吸引了注意力,“我靠!哪來的月餅?可新鮮!”
他抱起那盒月餅,興沖沖對馮麗芳道,“媽!你咋買月餅了?咱家都多久沒見過月餅了,可新鮮!”
“中秋節都一年一次,你當然很久沒見了,”許存真敲了一下他的腦門,解釋道,“是下午的時候表姐送過來的。”
“妍妍又過來送東西了?你怎麼那麼不懂事,都不留人家吃個飯再走?”
許存真愣了一下,沒接住話。倒是許存善大大咧咧道,“你讓妍姐留下來吃啥?吃我做的煎雞蛋和水煮小白菜嗎?還是老幹媽拌飯?”
馮麗芳耳根一紅,揪着他耳朵罵道,“死孩子!還會消遣你媽了!”
許存善龇牙咧嘴地躲開,“實話實說嘛!”
是以謝昱甯到芳芳超市的時候,看到的正是趴在櫃台上,用筆在作業本上畫小人畫的許存善。
袁了凡還在燒烤店幫忙,他一個人過來的,沒看見許存真,怕走錯,還倒回去确認了一遍這裡是不是芳芳超市。
門口的歡迎鈴響了兩遍,櫃台後坐着的男孩擡頭看了過來,正巧對上了他探究的視線。
“您好,要買啥嗎?”
看着門口探頭探腦、和他哥穿一樣校服的陌生人,許存善有些不解地撓撓頭。
怎麼搞得像做賊一樣呢?
謝昱甯有些局促地笑了笑,走過去,随手拿起了幾根棒棒糖。
“三塊。”
“給。”
謝昱甯遞了張十塊給他,開口問道,“這裡是許存真家吧?”
男孩找零的動作一頓,再擡頭,忽然像打了興奮劑一樣彈了起來,萬分激動道:“來者是敵是友!報上名來!”
謝昱甯:……?
被突然湊近的男孩吓了一跳,他往後退了半步,一時竟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這小男孩到底是許存真的弟弟,還是袁了凡弟弟。
“許存善,你又鬼喊什麼呢?說了讓你少看點……謝,昱甯??”
許存真在巷子裡就聽見了弟弟那令人太陽穴直跳的中二發言,正想數落幾句,櫃台前神色略顯茫然的少年忽然就闖進了他的視線,他一時也有些恍惚了。
這是做夢才能看見的場景吧?
許存真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時,謝昱甯正僵着手同他打招呼,“Hi!”
人流如織。
謝昱甯跟在許存真的身後,耳朵裡能聽見各種各樣的方言調子,他就想起許存真和弟弟說話時那樣的狀态,不是很标準的普通話,也沒有刻意繃着,像是悶葫蘆被撬開了條縫,露出點輕快俏皮來。
他又在想,許存真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似乎每靠近他一點,都會發現許多新的東西,再一回想從前,就覺得自己好似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
這種感覺令人不爽。像是追劇追到精彩的地方突然斷掉,像是看漫畫看到最後突然又出現一個大反轉,叫人抓心撓肝的不爽。
今天是中秋節,生意好,原本把攤子設在巷子口的劉老頭将攤位往前街挪了挪。
三輪車旁還支了張小桌,許存真買了兩杯綠豆冰沙,在謝昱甯對面坐下,“給。”
“綠豆冰啊,”謝昱甯把吸管紮進去,攪了攪,“黃書朗最喜歡喝這玩意兒了,但是我總覺得很膩。”
許存真愣了一下,“那換一個?你想喝什麼?”
“不用,本來就是我說要和你喝一樣的。”
謝昱甯擺擺手,低頭咬住吸管,猛吸了一大口,“而且我覺得這個味道不膩,還挺好喝的!”
少年笑起來,身後老舊的街道燈火通明,将煙火氣洇入那雙奪目的眼睛裡,恍然間,竟讓人覺得星星唾手可得。
他左眼的卧蠶上有一顆淺色的小痣,不笑的時候并不顯眼,可每次笑起來,這顆小痣的顔色似乎也會變深,随着主人呼吸的律動而輕晃,讓人難以移開視線。
一旁的劉老頭聽着可開心,手中的蒲扇都搖得更有勁兒了,“那是咯!我這綠豆冰啊,做了十幾年了嘞!就沒人說過不好喝!”
他手中的蒲扇晃悠着指了下許存真,“小許他們家三兄妹,那就是喝我這綠豆冰長大的!我還記得他小時候,有一次為了杯綠豆冰還跟他弟弟吵起來了……”
“喏,就在前面那個巷子口啊,他弟弟搶不過他,哭起那個樣子,可憐的嘞!怎麼哄都哄不住,嗓子都要哭啞了,小許不管的……”
那時候紫荊夜市還沒發展成現在的規模,在這條窄街上活動的,多是附近的居民。
劉老頭老伴兒去得早,兒子高考去了北京的大學,而後就定居在了北京,家裡就剩了他一個人。他在廠子裡呆了大半輩子,退休了閑不下來,就在這條窄街上騎着他的小三輪,夏天賣綠豆冰、甜酒釀,冬天賣豆漿、雞蛋醪糟湯。
潭州的夏天總是悶熱得要命,巷子陰涼,又偶來穿堂風,比待在家裡還叫人爽快。午後,劉老頭就格外喜歡把車停在那個巷子口,再支上一把躺椅,縮在巷子裡午休。
那時許存真才十二歲,瘦瘦的肩膀,高高的個子,身後總是跟着兩隻小跟屁蟲,一截比一截低,來來回回走,活像是移動的手機信号格。
可那天中午,來買綠豆冰的信号格卻隻有兩截兒。
“爺爺!要買一杯綠豆冰!”
小男孩兒滿口缺牙,胖乎乎的小手緊緊牽着病貓似的妹妹。小妹妹沒有說話,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三輪車上的保溫桶,像是饞極了。
劉老頭趕忙從躺椅上起來,給他們打綠豆冰,“怎麼就你們兩截兒?哥哥呢?”
男孩将食指抵着嘴唇,噓道,“哥哥在睡覺,我們偷偷來的。”
劉老頭被他這賊樣逗笑了,将打好的綠豆冰遞給他,順手敲了個闆栗,“長大了啊臭小子!還背着哥哥吃獨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