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邊,蘇筝立在水中央的平地,足底是細碎的沙石,岸邊生長着高高低低的蘆葦,正是莊子外的那條清溪。
單看四周,溪水清澈,綠草成蔭,一切毫無異象,擡眼望天,這裡的天色卻是混沌的,天光雲影交織在一塊,沒有太陽,仍能散發着柔和的暖光。
這裡是夢境。準确來說,是陳老三祖母的夢境。
那些村民一口一個“仙子”叫着所有青雲閣的修士,都隻是敬稱,真正貨真價實的仙人隻有蘇筝。仙者可自創仙術,紫漪有獨門的離魂術,蘇筝當然也可以自己琢磨出一門來。
即入夢決。
蘇筝幾乎不怎麼費力地就從河岸邊來到了陳老三的陋居——夢裡嘛,一個眨眼的事。
吱呀一聲,一個背着籮筐,身姿矮小、身體硬朗的老奶奶推門走出,步伐不快不慢,走得穩穩當當。她沒走出幾步,屋内就有人将門推開,大聲喊道:“祖母,您這是幹什麼,年紀大了就去歇着啊,别做這些累活。”
“不累的。”老人笑得慈愛,“人老了就要做些事才好。”
陳老三頭上裹着頭巾,穿戴幹練齊整,和夢外那副不修邊幅之态天差地别,他道:“那成,您随便洗洗就回來,别累着,我去上工了。”
祖孫倆互相叮囑了幾句,各自去幹活。
蘇筝在一旁觀望,心裡明白這個勤快的陳老三隻是他祖母夢出來的。也許當日,老人家大清早出門洗衣,他還在房裡呼呼大睡,成日也是不務正業,懶懶散散。他祖母心裡念着他改,才會在夢中化出這樣的陳老三。
老人順着土路來到溪邊,手腳利索地将髒衣浸在水中清洗,蘇筝與她保持幾步距離,跟在後頭。蘇筝不主動現身,無論離多近,老人都看不見她。
蘇筝就這麼跟着老人,看她洗完衣服,回屋與陳老三一同用飯,午後與鄰居寒暄,隔日又同陳老三去趕集……
夢裡的時間過得飛快,蘇筝數日相随,在夢裡四處搜尋,沒看見半分妖影。
與夢外相比,夢裡的老人身強力壯,說話利索,孫子陳老三老實上進、鄰裡之間和諧,也無妖魔侵擾,平淡而安逸,是實實在在的太平日子。
這樣才不對。
道理不難懂,老人昏倒前一定遭到了妖魔糾纏,帶着驚懼昏迷,怎麼可能在夢裡完全忘了這事,隻做美夢?這一定是妖的手筆。它要食人腦髓,鑽進宿主心間還不夠。妖有妖氣,人也有人氣護體,因此,它才會挑氣力衰微的老者作為目标,精心編織出宿主内心最渴盼的幻象,令人深陷夢境,無法自拔。睡夢中的人防範最弱,睡久了不進米水更是讓人愈發昏睡不醒,那妖精隻要藏進夢中,等到時機成熟,就能美餐一頓。
夢境還在進行下去,昭示着妖精的法術仍在施展,可找來找去都不見它。同時,夢境雖能構築萬象,卻難以盡善盡美,自然景緻、屋舍田園尚能與現實八分神似,書籍上的文字與圖畫,就顯得模糊難辨了。
老人作為夢的主人,她自己和陳老三的面容勉強還算清晰,其他的人遠看還像個人樣,走近了隻是一團幻影,不會是妖精所化。
蘇筝坐在陳家卧房,聽屋外祖孫圍坐在飯桌前聊起今年的天氣。老人端起白菜粥嘗了一口,道:“孫兒啊,這白天越來越短喽,快到什麼日子了?”
“孫兒也忘啦。”陳老三粗聲粗氣的聲音隔着房門傳來。
老人想了想,“眼瞅着是要寒露了吧。”
“唔。”陳老三夾了口菜。
“田裡的晚稻要抓緊收。”老人道,“也該冷下來了。你多添件衣服。”
“知道了!”陳老三胡亂點頭。
老人家上了年紀,總是絮絮唠唠的,一頓飯光聽着她說話,陳老三越回越敷衍,終于忍不住,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吃你的飯!”
老人怔愣住。陳老三說完就捂住嘴,像是意識到自己失言。
已經遲了,蘇筝一腳踹開房門,紫虹劍出,寒光一閃,直取陳老三要害!
蘇筝快步到老人面前,手指往她眉心一點,老人昏睡過去,将老人安置好,蘇筝回過頭來,去看那邊狼狽着躲閃紫虹攻勢的“陳老三”。
她冷笑道:“藏得挺好啊。”
早該想到的,這夢中被塑造得最為清晰的,隻有這祖孫二人,老人自然是祖母自己,那麼那個陳老三是個什麼東西?
恐怕蘇筝剛入夢就被這妖精察覺了,它慌亂之下無處躲藏,靈機一動,化成了陳老三的樣子,在蘇筝眼皮子底下躲着。它演技還不錯,夢裡的幾日表現都把蘇筝騙了過去,索性妖的本性難改,它終于裝不下去,令蘇筝看出了破綻。
那妖精見勢不好,馬上要将夢境撕毀,可怎麼努力,眼前的景象分毫不變。
蘇筝翻了個白眼,她能造入夢決,對夢境的控制也肯定是爛熟于心,不是這等小妖可以撼動的。
妖精作法失敗,又不慎被刺中,尖叫着化出原形,是隻巨型的蝴蝶,展開的蝶翼足有三尺,散發着黑氣,軀體肥碩臃腫,看得人惡心無比。它發出尖利的嘶鳴,撲閃着翅膀逃出屋外。
蘇筝有心想活捉,沒有下死手,跟在它身後,打算慢慢耗,等它法力耗空再捉捕。一路跟着來到了溪邊,蘇筝揮手掀起一陣水浪,狠狠潑向蝶妖,它翅膀被打濕,飛不起來,重重一聲,砸在地上。
蘇筝蹲下去看蝶妖,召出紫霜,随意撥弄了一段,那蝶妖身體就破碎成數千片,被風吹散,原地隻留下一塊橙色的晶石。
蘇筝了然于心:果然是水污。
收起紫霜,她低頭正要拾起晶石,耳邊冷不丁傳來一聲輕笑。
隻是一瞬,像是貼着蘇筝耳朵發出來的,很柔很短,如羽毛刮過心間,蘇筝脖頸處立即起滿了雞皮疙瘩!
有“人”,在她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