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牢。
何氏的寒牢是一座鑿穿山腹建成的囚籠,四壁皆用寒石鑄造,牆角垂挂着寒□□成的鎖鍊,末端沒入寒壁深處,限制着蘇筝的行動。
蘇筝前世天天在電視劇中見到的場景如今變成了現實,以前隔着一層屏幕,她對寒牢有多寒無感,自個兒住進去後,老實了。
何氏繡娘在她腕上留下的道道血痕在嚴寒下已經凍住,她衣服上染着大片血迹,看着吓人,實際上還好。
何钰将她的佩劍、留音匣以及乾坤袋收走,又刻意把她安排在寒牢,就是想借着寒氣壓制她的靈力。
算算時間,已經過去了小半月,沒有人前來審問,也見不到任何看守的修士下到寒牢。何钰很聰明,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她丢在寒牢關着,不做幹預,能保證不生事端。
——當然這隻是何钰的盤算。
蘇筝每逢半夜,悄無聲息地進入寒牢外守獄者的夢境,把寒牢地形和近日修仙界的風雲變故一一探明。
張氏府邸藏匿的即将被丢進爐竈的嬰孩成了最好的罪證,張氏毫無意外的被衆仙門打壓、追責,張劾被何氏捉回後連同其餘子弟一齊交由闵氏處理,不日就要受審。汶陵張氏縱橫百年,落寞竟僅需幾月。
他家倒台還不算完,這把火燒到了一系列與他家有交際所有大小家族與門派。
其中,青雲閣赫然在列。
何氏的抹黑并不能完全咬死青雲閣勾結張氏,是何英主動站出來,點破了蘇筝、尚瑤等人的狐族身份。
與青鳥一起操持青雲閣的這些年,不止是蘇筝,連慕真和司悅都沒有再隐瞞自己的來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從不對外宣揚。
沒想到栽在何英手上。
有了證人,好事者全将目光瞄準了青雲閣,揪着蘇筝等人的族群、青鳥的身份不放,甚至将青雲閣最初受到的那些惡毒的構陷重新翻出來講。青雲閣宗門陣地前聚集了一群要求青雲閣認罪、讓出宗門立即解散的修士。
蘇筝明白,南青山在青雲閣出現前根本不是什麼好地方:城鎮村落稀疏、山賊肆虐、妖獸襲人,在這裡立派又會受到張氏轄制。如今南青山在青雲閣和丹心堂合作下,情況較從前好上許多,張氏覆滅後,那些人理所應當地瞅準了這塊肥地。
守獄者畢竟也是從旁人隻言片語中聽說的消息,蘇筝對青鳥和尚瑤等人的現狀并不清楚,也告誡自己不可着急。
受人誣陷,第一步永遠不是自證。
為今之計,快些從寒牢出去,找到何采文才是正道,從這個方面來講,蘇筝很幸運,因為,寒牢就在何氏後山。
商讨張氏罪行,何氏隻指責他們喪盡天良煉化嬰孩軀體,沒有透露其餘的東西。加之在守獄者夢中,蘇筝看到别山禁地重新分配了修士巡視,她便明白,何采文一定已經回到何氏。
蘇筝看着禁锢着自己雙手的鎖鍊,她試過很多回了,以她現存的靈力無法震碎,化成狐形也無濟于事,這鎖鍊會跟着改變松緊。
但是鎖鍊與寒壁的連接處,沒有那麼穩固,那處在蘇筝堅持不懈的用雙手開鑿下,被磨出了一道淺痕。半月來,日複一日,染着血的靈氣如細流般滲入石縫,将冰冷的岩層蝕出蛛網般的裂痕。
蘇筝再一次攥緊鎖鍊,雙手握成拳頭,将蓄積的所有靈力灌入寒壁——
“咔嚓。”
一聲極輕的脆響,在寂靜的寒牢裡卻如驚雷炸開。
鎖鍊與石壁的嵌合處終于崩裂,碎石滾落,鎖環在拉扯下扭曲變形,豁口處迸濺出幾星刺目的火花。
蘇筝的掌心早已血肉模糊,鮮血順着鎖鍊蜿蜒而下,受到鎖鍊寒氣的影響,瞬時凝固。不用照鏡子她都知道自己有多狼狽。
還好青鳥不在這。
鎖鍊墜地,發出沉悶的巨響,震得整座寒牢微微一顫。她緩緩直起身,染血的手指一根根松開,忍過那陣鑽心的疼痛。
鎖鍊既斷,這寒牢再也關不住她。
寒牢深嵌山腹,厚重的岩壁将鎖鍊崩裂的悶響盡數吞沒,外頭的守衛依舊抱劍而立,渾然不覺牢内已生變故。
蘇筝沒有立刻動身,歇了半響,稍後,她周身靈力流轉,身形漸縮。
狐影自黑暗中浮現,蘇筝拖着鎖鍊,貼着寒壁潛行。她身體再怎麼輕盈,拉着這厚重的鎖鍊行走,不可避免地發出尖銳的拖拽聲。蘇筝隻好更加小心,一點一點地挪動。她利用入夢決弄清了守衛換班的大緻時辰,耐心等待着無人的時機。
直到月光瀉地之時,山間才有狐影自石縫間穿出,蘇筝縱身一躍,消失在山道盡頭。
山風嗚咽,蘇筝伏于岩隙之間,已整整一日夜。寒露浸透毛發,她卻紋絲不動,連呼吸都融進風聲裡。
禁地守衛森嚴,甲士林立,個個嚴陣以待。蘇筝靜默不動,直至遠處傳來換班的銅鑼聲,恰在此時,山霧翻湧,遮蔽四方。趁着山霧漫卷時,蘇筝如一道流煙,趁隙打開陣法,掠入禁地。
進入别山地界,蘇筝仍維持着妖形,纖長的狐耳微微顫動,捕捉着四周所有的風吹草動。她不敢貿然化回人形,生怕驚動山中可能潛藏的人,閃身鑽入洞穴。
幽暗的洞窟内,濕冷的空氣裹挾着陳舊的血腥氣,令人脊背發寒。直至确認周遭确實無人,蘇筝才褪去狐形,恢複人身。青絲垂落肩頭,滿身血污,拖着兩條鐵鍊,蘇筝無瑕顧忌自己,一步步向墓室深處走去。
張氏奪走何采文時炸毀了半座山,亂石崩塌,将洞口堵得嚴嚴實實。而如今,碎石早已被清理一空。陰冷的石室内沒有光照,蘇筝燃起狐火,映出草堆上那道蜷縮的身影——何采文。
她的手腕被粗重的鎖鍊禁锢,蒼白如紙的肌膚上布滿淤痕,緊閉着眼睛,臉上毫無活人的氣色。蘇筝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可任心中的想象如何慘烈,真正見面時,她仍是瞳孔驟縮。
蘇筝疾步上前,本就負傷指尖觸到冰冷的鎖鍊時不由一顫。這玄鐵鍊上刻滿禁制符文,與她先前震碎的那副截然不同。她試着催動靈力,卻見鎖鍊上的符文亮起猩紅光芒,反将她的靈力狠狠彈了回來。
蘇筝壓下喉間翻湧的血氣,扶住何采文瘦削的肩頭,喚道:“何小姐?”
掌心觸及的骨頭硌得生疼,曾經明豔如芍藥的女子,如今像片枯葉。喚了足有半盞茶時間,何采文眼睫終于顫動起來。
何采文眉頭緊蹙,雙眼睜開時,蘇筝險些驚退半步,何采文眼白爬滿蛛網般的血絲,瞳孔縮成針尖大小,一片渾濁的戾氣,毫無清明之色。
她嘶啞着聲音,猛然暴起,鎖鍊嘩啦作響,枯瘦的手指如爪般朝蘇筝咽喉抓去!
何采突然暴起發難,蘇筝隻好出手抓住何采文的手。她力道極大,蘇筝身體正虛弱,居然拽不過她,反被她握住手腕,蘇筝隻覺腕骨劇痛,何采文撲過來,腐爛稻草混着血腥氣的吐息噴在蘇筝臉上,她竟從這具枯槁身軀裡感受到驚人的蠻力,好一番掙紮才扯回手向後退。
何采文手上的鎖鍊束縛了她的動作,她向蘇筝奔了沒幾步,鎖鍊驟然繃直!何采文被拽得重重跌回草堆上,掙紮幾下,耗盡氣力,栽倒在草堆裡。
蘇筝胸口起伏,後背被冷汗浸透,還未從這場突變中反應過來。墓室燃起的狐火暗了暗,蘇筝知道這是她連夜奔波,靈力耗費燃盡的表現。
要帶一個神志不清的人掙斷鎖鍊,闖出層層禁制,簡直比徒手摘星還難。
蘇筝滑坐在地,四肢如灌了鉛一般沉重。她咬緊牙關強撐意識,知道不能昏在這裡。鎖鍊拖曳的聲響在死寂的洞穴裡格外刺耳,她挪到洞外,勉強化作狐形躍上枝頭,窩在樹上那一刻,她堅持不住睡了過去。
再睜眼時,周身疲憊竟一掃而空。蘇筝驚坐而起,發現自己身着素白中衣,連手部傷痕都消失無蹤。四周雲霧缭繞,遠處湖泊清澈,分明是南青山内山的景緻。
雲霧盡頭,有一紫衣人翹首以盼。
是紫漪!
那這裡一定是夢境了。紫漪居然也會這種類似入夢決的法術,難怪上次她能那麼得心應手的編織夢境。
紫漪自霧中疾步而來,衣袂翻飛,她緊蹙着眉頭,焦急道:“我在劍中感知青鳥情緒劇烈動蕩,最近到底出了什麼事?”
三言兩語交代完近況,紫漪緊蹙着眉頭:“何氏當真猖狂至此……”忽又神色一黯,“我試過入青鳥的夢,可她……”
“她怎麼了?”
“她整整十三日未曾合眼,我不好拉她入夢。”
什麼?!
這可是小半個月啊?
這怎麼行?這怎麼行?!
必須趕快回去,青鳥再這樣下去,要出事的!
蘇筝思緒淩亂,但仍舊精準捕捉到了不對:青鳥不願睡覺,紫漪找不了她,蘇筝前些時候被隔絕在寒牢,那裡與外界嚴格封閉,紫漪不能拉她入夢,那為什麼不去找尚瑤?
不是她不相信紫漪,人在夢中本就戒備不嚴,要是眼前這個紫漪隻是僞裝出來套她話的怎麼辦?
把心中懷疑問出,卻見紫漪苦笑道:“我被困于劍中,隻可與劍主互通心意。”
“那我為何……”
紫漪道:“我想,是青鳥姑娘,讓子漪劍認你為主了。”
夢境中的山風驟然靜止。
蘇筝耳畔嗡嗡作響,不可置信道:“認我?為什麼?”
将自己的靈劍認别人為主?這是對那人極度信任,同時那人對原劍主的意義極為不一般的情況下才會有的舉動!
青鳥對她不一般,她知道,但她不知道居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紫漪是過來人,看她這幅樣子,拍拍她的手臂,道:“回去之後,好好同她說開罷。”
蘇筝喉頭發緊,胡亂點頭應下,轉念想起了她現在是個什麼窘迫的處境,忙把何采文神志不清的事告訴紫漪。
紫漪聽了,眉間染上愁色,可她也想不出如何脫困,隻得小聲自語:“若是我能見她一面……”
“對啊!”
蘇筝眼中迸出亮光,人幾乎是跳起來,“讓你去見她一面不就成了?!”
蘇筝向紫漪解釋道:“我所修入夢訣可進附近之人夢境,我進入何采文的夢,你再将我們拉進此處——”
這法子頗為大膽,但的确可以一試。紫漪腦子拐過來了彎,有些激動道:“好!”
蘇筝從夢中醒來,已到後半夜,她休息得還不錯,此處靈氣又足,功力恢複了一半。蘇筝馬不停蹄地趕回墓室,找了個隐匿的拐角,團成一團睡了。
何采文的夢境是蘇筝從未見過的混沌,血月當空,天地倒懸,四周有不知何人猙獰的笑臉,有鎖鍊碰撞的聲響,更有無數扭曲變形的人影在瘋狂的蠕動。
何采文捂着腦袋嘶吼,手中幻化出的長劍胡亂劈砍,卻斬不斷這些如影随形的夢魇。
原來她不清醒時一直在做這樣的夢!
蘇筝無視迎面撲來的腥風,一把扣住她持劍的手腕,拉過何采文。
她們倆沒見過面,何采文隻把她當作陌生人,猛地推開蘇筝,手中長劍突然調轉方向,帶着淩厲的劍氣直劈蘇筝面門——
蘇筝急退,劍鋒擦着鼻尖劃過。她不能還手,這是何采文的夢境,她瀕臨崩潰,任何程度的攻擊都可能讓她的神魂徹底被擊垮。
“紫漪——”蘇筝隻好仰天大吼。
好在紫漪足夠給力,刹那間,蘇筝感覺無形中有人将她倆一拽,拽離了那血色的夢境,回到澄澈的天空下。
紫漪一見面,就撲上來,将呆立的女子緊緊摟住,流着淚失态地喊道:“采文!是我啊……是我……”
何采文沾血的手指懸在半空,遲遲不敢回抱。直到紫漪身上熟悉的冷香鑽入鼻尖,她才如夢初醒般道:“紫……漪?”
紫漪捧起她枯瘦的臉龐,用力點頭:“嗯!”
何采文的眼神逐漸恢複了清明,指尖觸碰紫漪的面頰,從眉骨描摹到下颌:“你來夢裡找我了?你終于來了?以前……你從沒有過,我以為……你還在怨我當年。”
“我怎麼可能恨你?我為什麼要恨你?”紫漪茫然地搖頭,抓住她顫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當年若不是你拼死相護,我早就不在了。”
兩個身影在雲海中相擁,百年光陰凝成衣襟上斑駁的淚痕。
還好,夢裡有的是時間讓她們相會。
何采文聽完紫漪的話,不敢相信道:“所以,你其實已經……已經不在了?”聲音碎在風裡。
紫漪有哀婉,有痛惜:“嗯。”
“不過别擔心。”紫漪道,“隻要你還在這個世上,我總有一天會回到修仙界。”
“好。”何采文連連點頭,用力抓住她的衣袖,像是怕紫漪覺得自己不夠堅定,她重複着道:“好,我等你。”
她終于忍不住,再次與紫漪相擁。
很不巧,二人的餘光都瞥見不遠處的蘇筝。
蘇筝對雲海中的仙鶴産生了極大的興趣,嚴肅地數着它們有幾片羽毛,一點都不敢往她們這邊看。
紫漪:“……”
何采文:“……”
紫漪整理衣裙,何采文輕咳一聲,朝蘇筝鄭重行禮,道:“多謝相救。這百年來我時瘋時醒,若有冒犯之處……”
蘇筝連忙擺手:“小傷小傷!比起這個——”
話未說完,整個夢境突然劇烈震蕩。蘇筝臉色不好看:“有人在動你的肉身!”
蘇筝神識從夢中脫出,洞穴外有天光透過。墓室中,數名身着勁裝的修士闖入,腰間令牌随着步伐叮當作響。
蘇筝睡前躲進了墓室深處的陰影裡,不走進發現不了,何采文阖上雙眼,裝作昏睡不醒的模樣,縮在草堆裡。
為首之人掃視着洞内,最終停在何采文身上。
“這瘋婦睡着了倒挺老實。”他冷哼一聲,上前幾步,俯身查看鎖鍊。
就在他低頭的瞬間,何采文睜開雙眼!
“你——”
為首修士的驚呼還未出口,何采文一記手刀重重劈在他後頸。這人倒地後,其餘人怪叫着抽出佩劍,卻躊躇着不敢出手,退至何采文夠不到的地方。
他們受制于命令不敢傷何采文,給了何采文可乘之機,她被鎖鍊困住不好用劍,拾起倒下修士的佩劍,喊道:“蘇姑娘!”
蘇筝應聲從暗處躍出,化回人形,何采文将劍抛給她,蘇筝反手一抄,握住飛旋而來的劍。
那群修士見禁地還有外人,紛紛持劍迎擊。洞穴中不好出手,蘇筝也怕傷到何采文,旋身躍起,引着那些人去了洞穴外。
蘇筝白鶴掠空般倒翻出洞穴,到了外頭,她手持長劍在晨光中挽了個漂亮的劍花,一人迎戰全部修士。
有人朝她抛出骨釘,蘇筝提劍格擋,“叮咚”之聲不斷,所有骨釘被盡數擊飛!做完這些,蘇筝順手将劍柄往後一捅,重重搗在後方襲擊者的腰腹,趁其彎腰忍痛之際,劍鋒已架上他的脖頸,幹脆利落地一劃——
他倒下後,一道寒光破空而來,有偷襲者持劍刺向蘇筝頭部,蘇筝将長劍一抛,後仰閃避,擰腰的瞬間,她左手接住墜落的長劍,右手使力,将鎖着她手腕的鎖鍊當成鞭子一樣抽在偷襲者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