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了很久的白蘑菇提前醒來，它抖抖菌蓋，在一團白熾光芒的包裹下，成功進化出了人類的形态，一個五官精緻，眼尾綴着淚痣的黑發少年。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心，柔順的黑色短發下露出一截白皙的後頸。

人類的手和菌絲不太一樣。

它主要由肌肉、血管、神經和骨骼構成，手掌連接五指，除了拇指外，每根手指都有三個骨節。角蛋白構成一種名為指甲的保護層，長在它們的末端。

新生的人類軀體還有些僵硬，不及菌絲靈活，他把五指虛握又展開，骨節發出咯咯輕響。

三天前，他還是一朵長在洞穴岩角的小蘑菇。

因為吸收了人類的血液，基因交融，提前完成進化，所以他的穿着、長相，和一旁坐靠着岩壁死去的人類幾乎一模一樣。

小蘑菇進化後的身體，不僅在外表上和人類無異，内在構造也完全一緻。

此刻，溫熱的血液流淌在他皮膚下的毛細血管裡，它們在人體内循環，運輸養分，并且攜帶人類基因貯藏的記憶和信息。

小蘑菇正在努力适應這副人類形态的身體。

他輕擡左腿，試探着邁向前方，鞋尖慢慢落到地面。洞穴裡的地上有些潮濕，小蘑菇一時沒站穩，往前滑了一小段路，險些撲倒。幸好幾縷菌絲立馬從指尖探出，支着地面撐住了他的身體。

他轉轉胳膊，好奇地用這副身體在洞穴裡來回走了好多步。

很快，他的腳步就從僵硬變得自然，小蘑菇已經迅速掌握了新身體的使用方法。

于是他轉頭往回走，停在那個一直閉着眼睛的人類面前。

人類的胸膛已經不再起伏，心髒的位置被散發着金光的寄生花占據，腦海裡的人類信息告訴他——這表示死亡，人類永遠不會再醒來了。

一縷陽光從穴口撒進洞穴深處，也傾瀉在人類的身上。他的皮膚已經變得暗淡無光，紫紅色的屍斑稀疏地爬上僵白的臉頰。

一朵五瓣花盛開在他的心髒，在無風的洞穴裡輕輕搖曳，透明花瓣的表面遍布詭異的金色紋路，散發出绮麗的金光。

細長的金色莖脈下是它的根須，根須緊緊盤紮進人類的心髒，根尖刺進最深處，将那裡占據為自己生長的溫房。

這種類似的駭人場景在極境并不少見，在小蘑菇的眼裡不足為奇。此刻，他正在專注消化那些不斷湧入腦海的屬于地上死去人類的全部記憶和信息。

約莫過了半天，小蘑菇覺得自己應該消化地差不多了。

他揉了下站得有些發酸的雙腿，接着擡起右手，雪白的菌絲從他的指尖探出，沖過去卷住那株五瓣花的細莖。

寄生花感受到危機，金色的細莖上霎時冒出黑色的汁液，滴落在菌絲上，但卻無濟于事，隻有人類胸口附近的衣料被燒出幾個破洞。

金色的五瓣花被連根拔起，發出一道嬰兒啼哭般的慘叫。在最後一束根尖脫離心髒的那一刻，它的顔色迅速暗淡下去，整株花開始殘敗、破碎，最後一點點消失在空氣中。

被染黑的菌絲很快重新變得雪白，它們搭上人類胸口的那幾處破洞，分泌出一些透明液體。透明的粘液漸漸變色，直到看上去和周圍的衣料沒有區别，好像從來沒有破損過一樣。

小蘑菇在心裡輕道一聲抱歉。

然後繼續操縱菌絲搭到人類的手腕上，他用菌絲小心翼翼地劃開那裡的皮膚，從裡面剝出一枚小巧的黑色芯片。

一部分菌絲卷着芯片收回他手裡，另外一部分菌絲則變得扁扁的，覆蓋在原處，等剩下的菌絲也收回手裡時，人類手腕上新開的小傷口已經完全愈合了。

基地時代，每個基地公民的手腕裡都埋着一枚電子芯片，那是基地統一發放的身份标識。

極境經常會有來采集能源物資的外勤隊，這個死去的人類就是外勤隊的臨時隊員，他所在的整支隊伍遭到異種生物襲擊，全隊覆滅。

也許，我可以借着這個人類的身份混入人類基地，小蘑菇心想。

他在洞穴裡挑了一個光線最好的位置，安葬了沉睡的人類。

小蘑菇不是很能理解這樣做的意義，但是在人類的文化裡，人死了都是要好好安葬的，于是他就照着做了。

小蘑菇還在裡面留下了自己的一截菌絲，這樣洞穴裡的其他蘑菇就不會敢靠近人類。

攝食生物基因，特别是人類的基因，一直是大災難過後，所有進化生物的本能。但人類卻把它們的進化叫做異變，并且建造了人類基地來躲避異種的捕殺。

我應該，也是一個異種吧？

小蘑菇不太能确定自己的身份。他隻記得自己曾經生長在極境的另一個洞穴，主菌環在剛成熟不久後，就被一個闖進洞穴的的人類剝離，帶走了。

在主菌環，也就是母環被剝離後，虛弱的小蘑菇決定換個地方繼續生存。于是他隻能把自己變成一顆孢子，飄啊飄，飄到這個偏僻的洞穴裡，繼續努力長出新的菌環。

他和别的的異種不太一樣，他不想吃人類的基因，也不想吃其他生物的基因。

他隻想當一朵安靜的小蘑菇，靜靜長在土壤裡，沐浴溫暖的陽光，聽林子裡的鳥叫蟬鳴和溪水潺潺。

前不久，沉睡中的小蘑菇被喂食了人類的血液，他被迫吸收了裡面的人類基因，直到還有些反胃。其實他讨厭血的味道，讨厭基因的味道。

醒來後，他隻想找回自己的母環。

母環是莫比烏斯菌最重要的東西。

裡面蘊藏着莫比烏斯菌族群的全部血脈基因，沒有母環的莫比烏斯菌就是一朵普通的小蘑菇。無法得到族群的傳承記憶，也無法繼承族群的蘊積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