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當馬車在西郊外駛過時,他明白了,姑娘要看的是這連年征戰帶來的餓殍遍野、哀怨悲鳴。
姑娘分明是在自責。
懷着一腔愁悶之緒回到家中,已是掌燈時分了。
容家主和容夫人見天色已暗,女兒卻尚未歸家,急得在院中翹首以盼。
是以在容與走進院中時,沒能立時覺察出她的異樣。
可母親終歸是母親。
待容與梳洗畢,将将要放下床幔之際,容夫人屏退一衆女侍,将她攬入懷中,像兒時那般輕輕搖晃着她,許久都不曾出聲。
“母親?” 容與等了許久,終是忍不住詢問。
容夫人一手攬着她,一手撫了撫她的頭道:“泱泱,你今日有心事。”
忍了一天的心緒陡然被最親近的人點破,容與的眼睛蓦然一酸,忍不住想要落淚。
可容與是這一輩中最出衆的孩子,族親早已議定讓她做下一任家主。
是以自那日起,她便不再哭了。
“母親,泱泱今日去了西郊。” 容與的話點到即止,可母親卻能聽懂她所有的言外之意。
容夫人一下下撫着她的手頓了頓,長長地歎了口氣後垂首将下巴抵在容與的發頂溫聲道:“泱泱,母親都懂,父親也是。可是我們沒有辦法,我們沒有辦法呀,我的泱泱。”
容夫人邊說邊輕拍着她,一下輕似一下,像是怕驚擾到懷中的孩子。
“母親,難道,就沒有轉寰的餘地了嗎?他們,他們原不該如此的。” 容與哽咽道。
“若逾期未交付國君要的東西,容家,就會斷送在我們手裡。百年機關世家,經年累世的榮譽,滿堂族親,我們如何不顧,又能如何反抗呢?”
自五年前即位以來,國君便仗着輩出英才的機關世家,強令他們夜以繼日地研制各式機關乃至兵器,進而打着弘揚國威的名号肆意發動戰争,緻使世間戰火連綿、家國分崩離析。
而今不過短短數月,王國元氣尚未恢複,王城之外民不聊生,國君便又下令命容氏尋良木築雲梯,助他攻城掠地,一統諸國。
一面是親族,一面是蒼生。
卻原來,書中所言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當下的處境中竟是背道而馳的。
小愛與大愛竟不得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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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還未亮,容與早早起身梳洗,用過早食後便帶着家仆入山尋木。
母親說的對,容家,退無可退。
身為繼承人,她必須和父親一同守住這個家族。馬車上,容與正閉目養神。
近郊的幾座山早已無良木可尋,今日所往之處是西郊城外二十餘裡的瑤山。
瑤山山勢高聳,峰巒疊嶂,四時風光不同,曆來為文人墨客所喜,因而容氏此前始終不曾踏足,不願壞了這份詩意。
而今要築雲梯,以所需原材及時限來看,瑤山是避無可避的了。
容與不由歎了口氣,可将将歎完這口氣她方覺察到,短短幾日功夫,自己已不知憂歎多少回了。
恰時近晌午,容與令衆人找了處平坦開闊之地用些午食,暫歇片刻再分頭尋木。
匆匆用了些糕點後,容與便先行一步離開了。
沿途觀望過去,她發現瑤山之木因着氣候、地形等因素确屬上佳,但若用來修築雲梯,恐尚不足。
一路思索着,突見一株翠直青松傲立眼前,容與順着樹幹向上看去,卻見一根粗壯的枝幹上卧着一人。
霜月白衫,烏發紅帶,日暖松高,恍若白鶴安然枕于高枝。
不願擾人清夢,容與壓低了腳步聲自松畔涉過。
沿着山間小徑行去,途經湘林,聞得龍吟細細,鳳尾森森。但自前行,又見青溪前阻,岸石流光。
容與見此便停下腳步臨溪而立。
自收到王命起,自驚覺兒時宏願與現實徹底割裂,自成為為蒼生帶來禍端的罪人,有多久沒有再如此般靜下心來了呢。
思量間,容與抽出腰間束着的一管玉笛随心而奏。
笛聲悠揚而起的刹那,松上白鶴蓦然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