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 江鶴眠側身面向橋下逝水,雙臂掌于橫欄之上續言道:“自有靈識之日起,我便在不周神山上修行。神山終年飄雪,我便借勢修習了冰系術法。”
“此前曾聽你提過自己原是罪神之後,囚于不周是為贖父罪。你可曾想過去探明自己的身世,也許這禦水之術原本就蘊藏在你的血脈之中,此前未發覺隻因時機未至。”
“我的......身世?” 江鶴眠側目望向容與。
“凡塵中人皆有自己的來處,你也同樣。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究竟做了何事嗎?便就如此般由着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宣判他們的罪狀,進而懲戒你這個本就在那場因果之外的人嗎?你覺得他們這麼做對嗎?”
面對容與的連番發問,江鶴眠驚覺自己一個都答不上來。容與說的不錯,自己此前竟從未想過去探尋自己的身世,去查明雖不曾相見卻血脈相連的生身父母。甚至連他們的罪狀都未曾分明便站在同等倨傲的位置上默認了他們有罪。
為人之子,何其不該!
倘若神明在上,清明公斷,又何至将一個局外人卷入這場因果之中,憑白由其吞下這顆苦果呢?
“與與,你說得對!” 江鶴眠側身面向容與,左掌緊攥成拳輕擊了一下橫欄同她道。
“那你快嘗嘗這栗蓉酥。”
“好。” 江鶴眠将方才接過的栗蓉酥舉到面前,湊上去輕嗅了一下,爾後一口咬下半塊。
“甜嗎?” 容與微微側首笑問。
“甜。”
“好吃嗎?” 容與又問。
“好吃。” 此時的江鶴眠異常乖巧。
“蠢的你。” 容與笑罵道。
“與與你做甚罵我?” 江鶴眠方才還高揚的眉眼轉眼便耷拉了下來,撅着嘴委屈道。
“不許撒嬌!”
“與~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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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容與等人出城已有兩日了。
今日大雪,書鋪閉門謝客,莊寒燕特允了掌櫃告假一日,因而此時鋪中唯他一人。
每逢雨雪風霜,莊寒燕周身筋骨總會作痛,有時痛得難耐了,他便如今日這般燃一盆炭火烤一烤。
說起這身病痛,倒不都是因着上了年紀的緣故,亦不可歸罪于早年的遊曆。
每每憶起此事,他總要再焚上一爐香,似乎聞着那絲絲袅袅的梨香,當年那些暗無天日、兀自在回憶中腐爛遺臭的日子便也能開出瓣瓣純白的梨蕊。
那年他恰值雙十年華,正待施展拳腳大展一番宏圖。可金榜尚不及貼出,戰火卻先一步燎到了他的國。
故國國小力衰,戰至最後時刻,便是連城中的婦孺都扛起刀劍上到戰場拼殺。
刀劍遁入皮肉之聲,親族同袍哀嚎卻誓死不降的铿锵之聲,在往後的這些年月裡夜夜入他夢中齧噬着他的心魂。
他想,他應也是死在了那年的戰火中。
後來,王城破了,國君殉了國,餘下的兵士們皆被囚于暗牢之中。
囚籠不見天日,铮铮鐵骨亦無一聲痛呼,唯有潰爛發臭的傷口提醒着彼此的存在。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待他渾渾噩噩地再次醒來時,周遭竟有了一絲光亮。
舉目四望,方驚覺自己所處之地竟是一方亂墳崗。
他竟活了下來。
他想,既如此,他定要颠了這日月。
蒼天為證。
窗棱處傳來的異響将他從回憶中拉回現世,他忙啟窗望去,但見是前幾日那隻額首生着一簇紅羽的鴿子。
莊寒燕拖着仍自隐隐作痛的雙腿走至窗邊,脫力般地顫着手揭開案上置着的一方木盒,自其間掏出一把鴿食灑在窗台上後,兀自轉身回至書案前執起筆續寫着。
香爐中燃着的那支梨香焚盡最後一縷香屑時,莊寒燕方駐筆。
将紙箋封好,望着紅羽信鴿越過院牆飛遠之際,莊寒燕陡然憶起了那位常愛至他鋪中購書的姑娘。
這一生,終是對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