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前。
葉輕揚一生中最茫然的時候有兩個，跟同一個人有關。
其一是他在天水域裡看到冰藍玉簡落到周輕手中時，其二便是當下，他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底尚未來得及冒出任何想法，就被掀起的風波打了出去。
滾了多遠他不知道，但當他再回過神來時，已經在黑咕隆咚的地方和孟千秋大眼對小眼了。
孟千秋是那個跟長望和荀俊傑一起來的少年，也是霜月閣主的小徒弟，修為略強于他，但腦袋不怎麼靈光，總像缺了哪根筋一樣，傻裡傻氣的，譬如現在。
“長望姑娘，荀師兄他好像不太好。”
葉輕揚心底先對莫名其妙松開自己的江鴻大罵特罵了一通，心道他絕對和那魔頭也有仇，遇上她，回回都沒好事！
繼而，他轉過頭，瞄了眼昏死過去的荀俊傑。
面皮被撕下來一半，骨頭都露出來了，已經不能稱之為不太好，應該說是快死了才對。
“溫峰主走之前說讓咱們互相照應，你還是來看看他吧。”
聽完這話，葉輕揚差點氣笑了——就長望那個态度，多想不開才會請她過去看荀俊傑啊？
依他的灼見，長望可能巴不得荀俊傑死在這。
作為自玉的弟子，不喜歡塵無峰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不知道他們三人為何會走在一處，但往遠了想，長望或許都巴不得溫峰主死在這，何況是他徒弟，孟千秋說再多遍也是無用的。
果不其然，刻意遠離荀俊傑的長望聞聲并未挪步，反而向後退了一步，視線落到荀俊傑身上，隻看了須臾，便又收了回去，自始至終未說一字。
有點眼力見的人這時候早該看明白她的意思，偏偏孟千秋沒有。
他背着荀俊傑，不懈道：“他好歹是你師兄，溫峰主回來後會生氣的。”
“玉府主說讓你少和溫峰主鬧矛盾，這才第一天，你别這樣。”
“荀師兄他已經很可憐了，再這樣下去，他會沒命的。”
他喋喋不休地說到這，一直冷漠相對的長望終于有了一絲反應，停下腳步，目光複雜地盯着孟千秋和荀俊傑，“可憐？”
聲音有些低，卻意外地露出幾分諷刺和壓抑。
“憑什麼要我可憐他？”
“有人來可憐過我嗎？”
孟千秋不知聽見沒有，臉上還是懵懂又傻氣的表情，卻沒再說下去，腳步慢了些許，默不作聲地跟在最後方。
葉輕揚前後各看了幾眼，懂事地沒有吱聲，夾在二人之間兩耳不聞身外事。
瞅見繞在他們身邊的血煙，他正尋思這是要往哪去，迎面便看到前方道口處的亮光，甫一走出，入眼可見一個平坦空敞的圓形洞穴，一雙男女一左一右地盤腿坐着。
男子在左，眉目如畫，着一襲缥色長袍，兩袖挂了些泥漬，卻不影響他谪仙人一般出塵的氣質。
右邊的女子則明眸善睐，第一眼望去隻能瞧見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配上一身竊藍錦衣，便如天上的月落了人間。
但葉輕揚知道，這人裡子可與外形完全不同——此人是霜月閣的大師姐常千明，性子跳脫，酷愛嬉耍，明明幾十歲的人了，卻比他還能惹事。去歲他爹過壽，常千明跟着她師尊到連風門做客，因為一支珠花差點拆了千尋城一條街的事他可還記憶猶新。
不過不論性子如何，常千明身為地字榜第二的實力還是不容置疑的。
沒想到在此處還能見到熟人，且是個修為不俗的熟人，葉輕揚面上一喜，即刻就要喚人，張口的一瞬卻見常千明沖着他搖撥浪鼓似的狠狠搖了搖頭，用嘴型說：閉嘴！
葉輕揚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勉強聽了話。
誰知剛走進去，便聽後方孟大傻子脫口而出：“師姐？你怎麼在這？”
常千明一聽這話，當場兩眼發黑，還沒做出反應，那缥色衣服的青年便扭過了頭，試探道：“……師姐？”
兩個字轉了好幾個音，足可見這人的驚訝。
倒也不怪他吃驚，這些時日來她一直裝成誤入山中的富家千金，走兩步就要裝模作樣地喘兩口氣緩一緩，叫人以為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身子還不大好的凡女。
誰成想好死不死，偏就碰上這傻師弟了。
常千明還想繼續裝，卻見傻師弟蹭蹭幾步跑過來，蹲下身子滿眼星星地望着她，驚喜之情溢于言表：“我找了你好久！”
常千明麻了。
畢竟是自家師弟，打不得罵不得，算了。
常千明幹咳一聲，含糊應道：“嗯，知道了。那個千秋啊，你先坐下。”
不等孟千秋坐穩，缥衣青年又出了聲：“常姑娘原來是哪個門派的仙師嗎，可騙得我好慘。”
裝什麼啊。
常千明磨着後槽牙腹诽，眼神涼涼地看向那人。
她是騙了人，可這家夥還不是一樣。
天泉莊三弟子雲衢，地字榜第三，若不是這些年裡每次大事幾乎不是他不在就是她沒去，兩人早該認識，也用不着别人随随便便地給他們排第二第三再去争論，他們自己就先打出個結果了。
行，她倒要看看這人能裝到幾時。
常千明又咳了一聲，“霜月閣常千明，這廂有禮。”
“霜月閣？”雲衢驚呼，都沒顧得上說常千明編了個名字騙他，“那可是傳聞中的七派之一！”
說得好像你不是一樣。
常千明扯了扯嘴角，正尋思怎麼解釋自己騙人的行為，便聽雲衢先行開了口：“常仙師，你是來遊曆人間才掩藏身份的嗎？哎，你瞧瞧我，我自小就向往仙家，可惜家中爹娘均已不在，大哥死得早，二哥又是個半身不遂的病秧子，隻剩我繼承家業，實在脫不開身。但我如今遇到你，莫不是上天注定我有一段仙緣？你快瞧瞧我的根骨，若是好了，改明我回了家，立刻便把家産變賣，跟你們上山去！”
常千明麻木地笑了幾聲，剛想回話，傻師弟道：“這位公子，你家既隻剩你一人，家産賣了豈不是舍本忘祖了嗎？這樣……不太好吧。”
“怎會？我爹若是知道我能拜到七派門下，說不準都能興奮得活過來，才不會怪我。”雲衢滿不在乎地說，“仙師你快看看，我可有那資質？”
瞧他一副翹首以待的模樣，常千明咧開嘴笑着道：“雲公子根骨絕佳，是修行的好苗子，依常某之見，公子若入道，定能一夜直通玄冥境，可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實乃絕世天才。”
“玄冥境？”雲衢費解地念着這三個字，搖了搖頭，“總之聽起來不錯，既然如此，常仙師，你且等着我，待我解決家中之事，便随你去霜月閣！”
常千明似笑非笑地說：“我剛剛沒聽清，公子說什麼？”
等雲衢重複完，常千明一邊随口應着，一邊按下手裡偷偷摸出來的留音石，心想天泉莊和他們霜月閣一向不對付，等哪日她見到林行雨，必得在他面前将這話放個千八百遍。
“千秋，你背上這是誰，你們怎麼來的？”
應付完雲衢，常千明才有心思理會自家傻師弟，瞅見他背上滿臉血的人，不由得皺緊了眉頭，再看到他身上那件花白袍子，更是難掩凝重：“這是塵無峰的人？你怎的跟他們攪在一起了？”
“師姐，他是塵無峰的荀師兄。”孟千秋放下荀俊傑，解釋道：“六十府的長望姑娘要回塵無峰，玉府主去尋師尊了，走不開，正巧我要找你，她就讓我陪長望姑娘一起來了。”
“荀俊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