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銀燈架着向玉瓶出來,将他安置到椅子上,沒來得及說話,兩個孩子的父母便找上了門。
天下父母無論好壞,總是在乎自己孩子的,曲銀燈能明白,所以并不反抗地看着他們砸上砸下,直到石闆砸到向玉瓶手上。
曲銀燈無法接受。
她拼力阻止,想要挽回,卻被向玉瓶親手推開。
後來,村長是何時來的,說了些什麼,她都記不得了,她隻記得地上那灘血,紅得叫人害怕。
當晚,她把疼昏過去的向玉瓶拖到床上,看着被砸得不成樣子的屋子,伏在床前,抱着向玉瓶滿是污血的手崩潰了。
而那時,弦環在一眼就能看到曲銀燈家中情況的山頭,見到了她久違的主人——解昕。解昕像是很清楚這一切的發生,沒有過問任何事,也沒有帶走弦環,反而吩咐她回到曲銀燈身邊。
彼時的曲銀燈并不知道此事,見到去而複返的弦環,她像看到仇人一樣拿起刀就要捅,卻終究沒能下得去手。
她收回刀,把弦環趕了出去。
那天夜裡一場大雨不期而至,洗刷了燒焦的草木,也似乎沖走了曲銀燈的脆弱。
翌日晨曲銀燈起了個大早,出來時看到守在院門外的弦環也沒做出什麼反應,把門鎖好,背着竹筐出了門,正午時分才帶着數個大夫回到家中,一連診了半日,也沒能得到一個令她滿意的結果。
日薄西山,曲銀燈送走愁眉不展的大夫們,離了魂一樣靠在屋門前遙望天邊落日,靜立良久。直到屋内的咳聲打破沉寂,她轉身回了屋。
向玉瓶沒有提那件事,隻是對曲銀燈溫柔地笑了笑,像他從前那樣。
之後曲銀燈将搖椅改成輪椅,每日都會推向玉瓶出去曬暖,二人依舊坐在院子裡翻書賞花,隻不過身份對調了過來,曲銀燈變成了那個翻醫書的,向玉瓶則成了那個賞花的。
秋去冬來,院裡金黃的銀杏葉落了一地,曲銀燈又熬了一副新藥,苦得人舌頭發麻,但向玉瓶喝得很快。
他做大夫時很安靜,做病人時也很安靜,聽話得很,喂什麼藥就吃什麼,一聲苦都不會喊,大概是天底下最讓人省心的病人。
可是,曲銀燈不是個好大夫。
她換了幾十副藥方,救不回向玉瓶的雙手雙腿,也治不好向玉瓶日漸衰弱的身體。
幾個月來,向玉瓶瘦了很多,那張曲銀燈最愛看的臉都變得枯黃無比,曲銀燈每次看了,都忍不住想要落淚。
盡管向玉瓶不提,但曲銀燈知道,他是愧疚的,他心裡也有那個解不開的結。
他其實早就撐不住了,不過是想多陪她一些時日。
除夕那天,天還沒黑爆竹便炸了起來,噼裡啪啦的,鬧得人靜不下來。
曲銀燈推着向玉瓶出門,想脫離苦海,找一找年的滋味,但所有人都躲着他們,還沒走近,年就溜走了。
向玉瓶笑了下,讓曲銀燈帶他回家,路過門前時看到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頭上肩上堆了一層雪的弦環,他說:“外頭這麼冷,會凍壞的,進去暖暖吧。”
曲銀燈沒出聲,放弦環進了門。
他們兩個人加一隻傀儡,坐在院裡燒起的火堆旁,賞那片從前最愛的梅,聽遠遠的爆竹聲,共同送走了這一年。
年後,向玉瓶身體轉好,面色也紅潤了不少,曲銀燈在院子裡堆了三個雪人,是老醫師、向玉瓶和她,弦環有樣學樣地也堆了一個,醜得向玉瓶開懷大笑。
曲銀燈卻沒笑,她望着靠在一起的四個雪人,淚水模糊了眼眶。
第二天,向玉瓶昏睡不醒。
曲銀燈在他床前守了數日,紮針喂藥一樣不少地用上,直到上元節那天,向玉瓶才有力氣坐起身。
曲銀燈将他扶到輪椅上,兩人依偎在一處,看着院内的雪和遠處其他人家照過來的燈火。
向玉瓶将那塊玉交給她,讓她去雲心城找向家那位先祖,好好地活下去。
曲銀燈沒接。
向玉瓶又說他做了個夢,夢見他也成了山上的仙人,上天入地,攬月摘星,好不逍遙快活。但最後他還是下了山,尋到一處山野農村,燃炊煙,烹茶飯,了了一生。
他說,山上太高,他住得不習慣,便不住了。
曲銀燈點頭,說她也不住。
向玉瓶淺淺笑着,低聲唱着小時候經常唱給曲銀燈的那首歌。
風兒清,月兒明,小燈籠提燈喚我聽。
樹兒靜,鳥兒鳴,小燈籠莫怕夜不明。
……
這一夜,燈火明到天亮,向玉瓶再也沒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