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亮。”
回憶中的曲銀燈仰着頭,許是看不清,隻能依靠感覺辨别,一雙眼睛眯縫着,摸了幾次才拉住走到近前之人的衣擺,問:“你是神仙嗎?”
“不,”不等謝寒說話,她先搖了搖頭。“仙人高高在上,看不見凡人。”
謝寒蹲下身子,接住那隻退回去的、僅剩白骨的手。
“我是人,和你一樣的人。”
看到她另隻手中緊緊握住的碎玉,謝寒眸光閃爍,啞聲道:“抱歉,我來晚了。”
“你是先祖,雲心城來的先祖。”曲銀燈笃定道,她嘴角流着血,蒼白的臉上卻漾出一抹淺淡笑容:“他沒騙我,他來接我了。”
謝寒不知他是誰,看見跟過來的洛渺搖頭,知道這人救不活,問道:“你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心願?”曲銀燈費力地眨了眨眼。
皮膚已快潰爛完全,隻剩下頭骨那一部分,顫動的眼睫仿若枯骨上生出的蝴蝶,輕微而又竭盡全力地振動雙翅。
可惜,她并非仙人,沒有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
長夜消盡,天邊放亮,熹光穿過層雲打到眼前,曲銀燈抓緊碎玉,将自己最後一絲氣息交出,心滿意足道:“沒有了。”
蝴蝶最終沒能振翅而飛,死在了黎明第一縷晨光裡。
謝寒合上眼,保持着這個姿勢蹲了許久,一動不動,猶如與峽口的萬物融在了一起,直到天邊烏雲密集,驚雷聲響徹天地。
謝寒站起身,看着自己身上泛起獨屬于天關境的赤色光芒,再擡眸看向幾乎要壓到頭頂的天,似是嘲諷似是釋然地一笑,橫劍在手,迎着玄雷劈出一劍。
雷與冰相撞,轟然一聲巨響,浩瀚的力量蕩出千萬裡。
雷消劍未絕,霜寒劍氣直沖天頂,在萬千烏雲中劈出一條天路,刹那間雲散風清,一場綿綿春雨飄落人間。
一簾雨幕中,飛鳥穿越渺渺煙色,攜信而至。
“前輩,”洛渺收起信,順手抹了把臉,“勞您跟小姑姑帶句話,家中急事,我爹請她回去。至于她……我族有一傳說,是講人死後若能席地而葬,亡靈就會因為對家鄉的執念聚而不散,待到百餘年後,或許還有重返世間的一日。我觀她的靈未到消散之日,便葬在此處吧。”
崔枕依言将曲銀燈原地葬下,起身時,發覺寒朱不知為何震動個不停。
崔枕若有所感地望着地下,兩指扣在寒朱上施了個法,旋即轉身向謝寒道别。
“我從前總在想破風最後一式該是什麼,試了千八百次都不滿意,就随便編了個萬刀陣填補,今日看了前輩的劍,才覺萬刀也不過如此。他日待我改進好最後一式,定要去照溪城拜會前輩,求您指點一二。”
“随時恭候。”
謝寒輕一揮劍劈開封閉的峽口,飛身離去。崔枕應是念着什麼事,亦未多停留,跟洛渺招呼了一聲,也揚長而去。
洛渺孤身環顧四野,看到解府内沖天的血氣,兩手捏訣,聖潔紫光籠罩大地,在一陣長風中散作塵煙。
太陽照常升起,灼灼日光灑在峽口,霜寒退,焦黑洗,蔥綠的山野露出它本來的面貌。衆人這才發現,這峽道其實很短,短得能一眼望到盡頭。
“阿揚?小俞?”
峽口盡頭處,葉谏之立于略顯驚訝的餘晚正身前,瞧見他們眸子裡也染了一抹訝異之色,背手收招問:“你們怎的在這?”
被他喊中的兩人尚未答話,巨人傀儡忽地走了出去。
她一步步靠近峽口,最終停在一步就能邁出去的地方,看着餘晚正。
“你回來了?”
弦環探頭向外看,似是在尋找什麼人而未果,木愣愣的音竟然透露出一分小心翼翼:“他又離你而去了嗎?”
餘晚正不明所以地盯着她。
雖然眼前這是遲月歸的臉,但不知怎的,她覺得有些親切,就像……就像是久别重逢的舊友。
腦袋裡恍惚間閃過一些片段,餘晚正蹙了下眉,“你是……十年前送我們出去的人?”
弦環控制着巨人傀儡,點點頭,又搖搖頭。
“對不起,是我不小心拉了你們進來。我以為,讓你們兩個一起離開是好事。”
餘晚正聽不懂她的話,但本能地不想傷害面前這個怪異得不知能否稱得上人的東西,思索了片刻,道:“他沒有離我遠去。”她淺笑着拿出挂在腰間的荷包,像幼童炫耀新得的糖糕一般道:“他就在我身邊。”
寂靜維持許久,天上的雲兒飄過來又飄過去,靜悄悄地,好似怕擾了人間。
“……你,你要去哪?”弦環問。
“還不知道。”
餘晚正望望遠處看不清輪廓的山,瞧見吐了新綠的枝頭,總覺得這和十年前上山時相比也沒什麼區别,可偏偏什麼都不同了。
過去十年好似一場驚鴻夢,蜻蜓點水地掠過她心河,水波轉瞬即逝,漣漪散盡後便會恢複平靜,可卻在她記憶裡留下了那個最不平靜的瞬間。
有這一瞬,也已足夠了。
餘晚正斂回眸光,對着眼前這個莫名感覺親切的物什,從荷包内取出一片銀杏葉遞出,眉眼柔和道:“或許是找個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的地方,過一過尋常人家的日子吧。”
“……好。”
弦環應了一聲,邁出峽口接過銀杏葉,沖餘晚正福身拜下去的刹那,一直貼在巨人傀儡身後的紙片悠然而落。
晨光照着乳白,幹淨無瑕,亮晶晶的,比琉璃燈還好看,就這麼飄啊飄,落進了新一年的春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