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前,江鴻還道隻是淮秋城外變了,哪知進了城才知曉,這地方着實是大不一樣了。
漫漫黃沙自城外鋪到城内,草木凋敝,人煙稀少,舊時喧鬧的街頭店鋪緊閉,唯有三兩盞燈稀稀拉拉地點着,忽明忽滅,還不如天上那輪月色明亮。
他們身上沒有靈石,便想依照來前的計劃尋一處葉家鋪子取錢,怎知繞全城裡裡外外跑了一通,莫說葉家,連個正兒八經的大商鋪都沒見着,偶有遇到幾位老人,也是一見他們拔腿便跑,想打聽打聽消息都不成。
再三思量之下,幾人隻好就近尋了一尚未關閉的小酒樓,才一進去,便見頂着一頭蓬亂白發的掌櫃正在算賬,算盤噼裡啪啦地響着。
聽見響動,掌櫃的眼皮都沒擡,徑直指向身旁的木闆:“打尖自己看,住店一千靈石一夜。”
多少?
江鴻反複回想适才聽到的話,确認自己沒聽錯後,默默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隻是她,大财主葉輕揚都少見地沒壓住聲音,驚道:“一千靈石?”
他手上也沒消停,一個沒注意力道用的重了些,打盹的遙遙登時被薅掉一撮毛,整隻狗從頭炸到了尾巴,沖着他呲牙咧嘴地嗷喊。
“沒長眼嗎?自己看,上邊寫得清清楚楚,概不還價。”掌櫃的不耐煩道。
葉輕揚哂笑了聲,安撫了下遙遙,按住掌櫃的手中的算盤,指着闆子道:“一碗米飯一百靈石,一杯茶最便宜也要五十靈石,你搶錢啊?再有,即便是千尋城那般寸土寸金的地方,一間上房也不過五百靈石,你這房間是有多金貴,敢開價到一千?”
掌櫃的久不開張,心裡本就煩,一聽這話更是怒上心頭,一把扣住幾乎已經快要算爛的賬本,吹胡子瞪眼道:“千尋城是千尋城,這是淮秋!全城都這個價,愛住住,不住滾!”
見這态度,葉輕揚當場炸了,怎知剛要發作便被豐子俞拉着衣袖拽到了一邊。
“掌櫃的,”豐子俞扯出笑臉,摸出挂在脖子上的碧玉推過去,“我們師姐弟四人跋涉多日,途徑此地,隻想歇個腳,您看能否通融一下,暫用這個做抵押,待之後有錢了,我們再來還。”
掌櫃的掃了眼玉,勉強緩和了語氣:“幾位是連風門弟子?”
“……是。”
掌櫃的拿起玉,一邊眯起眼睛對着燈火端詳,一邊話家常似的問道:“大老遠的跑到這來,要去暮天閣?”
“不錯。”
掌櫃的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二話不說将玉推回,又埋頭撥起了算盤。
“慢走不送。”
“嘿你這老頭,故意的吧?”豐子俞還沒吱聲,葉輕揚搶先竄了過來:“剛還可以,現在又不能了,你會不會做生意啊?”
掌櫃的擡起頭,将木闆翻了個面,大喇喇地敞給衆人看——暮天閣禁入。
眼瞅葉輕揚又要張口,豐子俞忙不疊按住他,問道:“這……暮天閣與淮秋比鄰而居數千年,修行中人來來往往,大多都要去拜會一番,客棧迎來送往,也多習慣了,掌櫃的緣何這般題字?不知這其中有何淵源?”
掌櫃的默了片刻,目光一一掃過在場四人,随後低歎了一聲,合上早已爛熟于心的賬本,“還不是一年前那事。”
“一年前那江鴻無緣無故屠了暮天閣,枉日長老大怒,祭出鎮在碧海下的八方陣旗尋江鴻,結果把整個碧海連同淮秋一起埋了,一連多日,死傷無數啊。”
聽到此處江鴻眼光閃爍了下,頂着餘下三人自以為藏得很好的視線,沒作聲。
“後來還是你們少門主親臨,長老才将陣法解除。但這地方三天兩頭出事,大家夥沒法安心,于是跑的跑走的走,也就我們這些老家夥,眼看要入土,也沒了那個出去跑的心氣,才在這耗着。”
掌櫃的滿臉愁雲慘淡,又歎了一口氣,“小仙師,連風門是我們的大恩人,照理說老朽本該賣你們一個面子,但大家夥都還怨着暮天閣,我若放你們進去,明日便要被滿城唾棄,到時哪還有生意可做?别家也是,但凡知道你們要去暮天閣,也不會收你們的。小仙師還是找個無人的破廟,或者出城尋個地方,湊合一晚吧。”
問明緣由,豐子俞道了句感謝,幾人未做糾纏,轉身出了門。
臨走前,許是掌櫃的實在過意不去,提了一嘴道:“城南有一戶破宅子,幾十年前燒了場大火,府裡人全燒死了,大夥嫌那地方晦氣,一直沒人去,仙師們若不忌諱這個,可去那歇歇腳。那地方雖不大,幾間房應還是能空出來的。”
他們修行中人生死見慣,自然不忌諱這種事,聽罷,豐子俞又連聲道謝,随後四人便啟程,按照掌櫃的說的路走,不出半刻鐘就到了那宅子前。
宅子的确不大,在淮秋城内稱不上富貴,但比起尋常人家人一多就站不下腳的情況,面前這粗略算來少說也有五六間屋子的大府邸,已稱得上“家大業大”了。
不過這宅子破敗太久,沙土都積了足有一尺高,将大門堵得嚴嚴實實。
宣霁喚出霰塵,本想一扇掃開門前沙土,不料卻被豐子俞攔住了手。
“眼下夜深人靜的,你一出手多半要鬧得整個淮秋都知道。”豐子俞指向側旁矮牆,“左右沒人,咱們從那翻進去就是。”
宣霁對此自沒什麼意見,江鴻多年來漂泊,深山野林住過不少,自然更不會嫌棄,唯一麻煩的便是葉輕揚,臨到牆根還在嘟囔自己堂堂連風門二公子,居然淪落到要翻牆住死人宅,死活不樂意進,最後被江鴻一腳踢了進去。
誰成想葉二少爺隻顧抱怨、心無防備,這麼一腳下去直接正臉吻上了大地,慘叫聲差點把天上的星星都驚下來。
葉輕揚捂着臉爬起,看着在自己身前幸災樂禍地亂晃的遙遙,窩了一肚子的火,奈何敢怒不敢言,隻好咬牙切齒地對着江大魔頭的背影無聲大罵。
江鴻早已習慣,也沒搭理他,隻身走在最前,撥開枯枝敗葉,打量宅院的同時,靈識悄然放出,籠罩住整個府邸。
蓦地,江鴻步伐一滞,閉着眼睛聚精會神地探向一處。
“怎麼了?”宣霁問。
話音落的刹那,江鴻睜開眼,黑洞洞的眸子不知為何亮得駭人,周身氣息翻湧,渾身的血好似也在這一瞬間燒了起來。
這是……殺意!
宣霁敏銳地察覺到這氣息不對勁,正想阻攔,眼前亮光一閃,剛還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已沒了身影。
二牆之隔的地方,枯死的老樹下,一個灰衣老道貓着身子,正在挖土。
這人側臉有一條長疤,一隻眼被黑布蒙着,另隻豆豆眼裡溢滿了精光,像是尋到了什麼驚世之寶一般,嘴角蘊着貪婪的笑,打結的白胡子柳絮似的飄搖着,半是仙風道骨,半是濁骨凡胎。
灰衣道士扒開土,剛想伸手去拿土裡的東西,未成想下一刻就察覺耳畔掀起了狂風。他愣愣地擡起頭,就見眼前寒光大亮,刺目的冰藍光束如同奪命追魂的鎖鍊一樣,直直沖他面心襲來。
灰衣道士當即吓傻了,手上一哆嗦,寶貝沒拿穩,人卻向後癱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