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的意識在一片虛空之中浮浮沉沉,靈魂似乎穿越了經年時光,回到了不可追不能忘的少時。
宮禁之中有着全天下最大的藏書樓道山學海樓,樓下就是舉世聞名的道山學館。
國子監每年招錄蔭生八百人,向天下各州府招錄二百人。能進國子監的若非家世顯赫,便是各州府的少年天才。
道山學館裡除開幾位皇子,便是些從國子監選拔出來的鳳毛麟角,總數不過三十人。
時人都稱能入道山學館的即便是白身、是寒族,日後也必能封侯拜相,位列公卿。
裴玄之就是這學館中的一員。
那一日下學,剛轉過紫山殿便聽到斷斷續續的抽泣之聲。
隔着水榭四顧,池中蓮葉泛起無邊碧浪,南方進貢的夜舒蓮随風款擺含苞待綻,環着翠水的是垂柳老杉茂密蔥綠,樹下是大片大片的醉醒草紫意蓬勃,在垂縧之下雪青之間坐着一個小小身影,哭得肩頭聳動,滿池風光都不能解她悲傷,幾隻蜜蜂環着她撲動翅膀,時時伺機落在她的發帶之上。
“哎呀!”
她驚呼一聲,一邊哽咽一邊擡手亂揮,帶着滑稽的哭腔,“别咬我,去吃那朵胖蓮花!”
夜舒蓮其葉夜舒晝卷,一莖有四蓮叢生,連花苞都比尋常蓮花大得多,極為難得,在她口中竟成了一朵胖蓮花,裴玄之不由莞爾。
“誰欺負你了?哭得這樣傷心。”
裴玄之乍然出聲,吓她一跳,她回過頭,腮邊凝淚,呆呆地看他,爆出一個響亮的哭嗝。
他族中女孩被規訓太過,行站坐卧極為講究,從小到大從無天真爛漫的時刻,唯一一個活潑可愛同他親昵的十四娘也因病早夭了。
看見她一時如同看見了愛哭愛笑的十四娘,頓時生出幾分憐意。
這一打岔将她的傷心事遮了過去,她忘了哭,抽咽着問:“你,你是誰?”
“我是從天而降的神仙哥哥,專門來哄你這小哭包的。”
“我不是小哭包!”
她一本正經地反駁。
“你淚如斷珠,不是哭包又是什麼?”他逗她。
豈料小姑娘忽然變了臉色,悲傷地說:“瑤娘和芳岚說,我是罪人。”
他微微驚訝。
宮中侍女衆多,但隻有掖庭裡的罪臣家眷常被人稱作罪人。觀她衣飾簡單,裴玄之原本還以為她是哪宮的小宮女,不意她竟是掖庭中的罪眷。
她小小年紀卻身世凄苦,裴玄之不由起了幾分憐憫之意,便也靠坐在柳樹下,想要幫她疏解愁腸。
“便是瑤娘和芳岚欺負的你嗎?”
她搖搖頭:“也不是,她們對我很好的,平日裡都是我太過頑皮。”
裴玄之倒是認準了她被人欺負,心想,她可真是天真大度,旁人欺負她,她還要說是自己頑皮,隻敢躲出來哭泣。
他哪知瑤娘與芳岚竟是已故的戚昭儀的貼身侍婢。
忽然想到荷包裡有婢女悄悄放進去的糖霜蓮子,大概是心疼他讀書辛勞。他不曾阻攔她們的好心,卻也從來未吃過。眼下倒是正好送給她,想必小孩子都愛吃這樣清清甜甜的零食。
他倒是忘了自己也還是個孩子。
他從荷包裡撿出一顆蓮子,放入她的手心,“嘗嘗。”
她撚起放進口中,清甜的滋味彌漫在唇齒間,竟然比鳳陽閣裡的榛子糕還要好吃。
見她吃得香甜,他也高興,便一顆一顆地遞給她,不知不覺荷袋便見了底,她意猶未盡,他隻得答應她明日再帶新的來。
她高高興興地走了。
裴玄之回了家,叮囑侍婢再放一些蓮子在荷包裡。青黛看着空空如也的荷包高興地應了。
第二日下學,剛過了紫山殿就見她早已等在柳樹下,巴巴地眺望着。
他如約帶來蓮子,她照舊吃得香甜。
臨分别時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滿。”
她歡快的回答,叮囑他,“明天别忘了帶糖霜蓮子,糖阿兄。”
給你糖吃就是兄長嗎?小姑娘未免好騙。
這不倫不類的稱呼惹得他頻頻皺眉,卻也沒糾正她。
一連兩個月,阿滿與他隔幾日便湊在一處吃糖霜蓮子,她吃糖,他看她吃糖。
她講一路跑來的見聞,諸如螞蟻捉了隻大青蟲,可惜卻運不進洞中,又如在磚縫裡撿了一枚通寶,再如瑤娘給她編了五彩繩,隔幾天又叫她丢在水坑裡。
這些瑣碎之事他聽來津津有味,忘記了許多不開心。兩人靠着粗壯的柳樹看滿池荷花,又惬意又自在。
裴玄之告訴她端午戴五彩繩是為了祈福,将繩子丢掉是為了祛除厄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