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長珩是聽見裴六的聲音尋過來的,原在納罕他怎麼不在道山學海樓翻看古集善本,如今卻有幾分了然。
“檀郎謝女知何處,原是在柳下賞荷呢。”
裴玄之皺眉,說他兩個情人相會,實在是有污阿滿的名節,便說道:“七郎慎言,那是我家小妹,今日随母親看望太妃,知道我在此處故而來尋我。”
霍長珩道一聲失禮恕罪,“原來是阿妹,不要同我見怪。”
阿滿自然聽出了他那番檀郎謝女的打趣,此刻臉頰發紅,心道好不識趣的人,故而隐在樹後說道道:“郎君一定是個著書立說的才子。”
霍長珩突然被誇獎,心裡有有幾分高興,但卻好奇她為何有此一誇:“阿妹怎麼有此一言?”
阿滿:“郎君信口開河滔滔不絕,不去寫書不是可惜了嗎。”
霍長珩的笑意凝結在嘴角,要笑不笑的,頗有幾分怪異。
京都裡誰不給霍七郎幾分薄面,如今見他被怼得張口結舌,裴玄之抿抿唇角,想笑,卻嚴肅道:“小妹向來不容冒犯,七郎你該好好告罪。”
霍長珩隻好對着大樹長揖下去,越發想見見小娘子的真容,無奈裴玄之看得極嚴,既不叫他湊過去,也不叫他妹妹出來。
他一時不想走了,便随口扯起來,提起裴玄之的兩位表弟,“前幾日敏之還同我念叨着下次攢局一定要喊上你,奈何一見到你便像狗見扁擔,拔腿就跑,渾沒半點出息。”
裴太妃無子,隻有荥陽長公主一個女兒,敏之、愚之便是長公主的兒子,如今正在國子監讀書,私下裡卻同霍長珩玩得一處。
霍長珩玩笑道:“你倒是和我說說,你怎麼他兩個了?”
阿滿聽他說得有趣,忍不住輕笑出聲,想着裴玄之平日很是随和,怎麼還有将人吓成那副樣子的時候。
她不知道的是裴玄之隻有對着十四娘和她時才會溫和,對待别人的時候素來端嚴相濟。
裴玄之瞥她一眼。
霍長珩有意饒舌,便是想引她出來,不過人不出來,出一出聲也是不錯。
眼見樹後有了反應,霍長珩笑道:“阿妹,你也來說說你阿兄在家裡也如此可怕嗎?”
誰是你阿妹,倒真會給自己面上貼金,阿滿“哼”一聲,“與你何幹?”
霍長珩連吃兩次虧,大聲嚷嚷道:“裴六郎,你這阿妹好生厲害,當心日後嫁不出去。”
裴玄之與阿滿一同斥道:“與你何幹。”
霍長珩大氣,“好好好,好你個裴六,左右你也無事,便随我去赴六皇子的宴吧。”
他算是看出來了,今日裴玄之是打定主意不讓他阿妹露面了,他這啞巴虧非得從裴六郎這讨回來不可。
況且,能帶裴玄之過去也算是幫了六皇子一個大忙。
阿滿早已不是天真懵懂的年紀,她聽得真真兒的,剛才他明明說裴玄之推拒了六皇兄的宴請。此番再去定然會招緻不快。
裴玄之正要回答,餘光瞥見阿滿頻頻對着他使眼色張口無聲地說“别去”,忽而短促一笑。
幾位皇子已有争鋒之意,小小一個學館隐隐分出好幾個派系,衆人都想拉攏他,可他無意卷入這些紛争,故而同各位同窗的相處極有分寸。
但是今天卻是非去不可了。
“六皇子素性寬和,想必不嫌叨擾,七郎,請吧。”
前面這半句自然是說給阿滿聽的,好寬她的心。
宴後,霍長珩喝的迷迷糊糊的還在問他今日碰見的是他家幾娘。
裴玄之撥掉攬在肩頭的手臂,“無可奉告。”
霍長珩對着月亮半真半假喊道:“過分!過分!”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時分。早前已令小厮回府禀過,但父親對于他的管束向來嚴苛,怕是不會贊同他耽于宴飲。
果然,父親早已在屋中等候,見他帶着酒意晚歸,歎一口氣,問道:“可還記得裴氏家訓第五訓?”
“記得。”
“背來聽聽。”
裴玄之大腦有些空茫,但他三歲時就能通篇背誦家訓,故而脫口而出:“後生才銳者,最易壞事。若有之,當以為憂,不可以為喜也。切需常加簡束,令熟讀經學,訓以寬厚恭謹,勿令與浮薄者遊處。自此十許年,志趣自成。不然,其可慮之事,蓋非一端。”①
“你記的一字不差。”
“可是,為何要屢屢違背?”
屢屢?他回想自己上一次被懲罰還是因為糖霜蓮子,不免有些冤屈,可又想自己時常同阿滿見面,次次罔顧禮儀,倒也不算冤枉。
如今他年有十六,父親不會再像小時候習字啟蒙時那樣動辄打他手闆,隻是旁的懲罰仍難以避免。
謄抄家訓時,他的内心很平靜。
過後,他倒在床榻上,望着蒼藍的帳頂發呆。阿滿也有十二歲了,不再是瓷娃娃的模樣了,越發像個大姑娘了。
這之後,他刻意減少同阿滿見面的次數,即便見面也都很匆促。
有一次阿滿問他,“是不是我讨你煩了?”
他寬慰她:“不要多想,明年便是業成試了,要做很多功課。”
理智告訴他年紀漸長再像小時候那樣膩在一處,總歸不好,這樣做是正确的。可是當阿滿真的不來打擾他時,他反倒怅然若失,生活中的樂趣也失掉了許多。
每次路過四葉蓮池的時候,他都忍不住張望留連一番,總能看見風吹蓮動垂柳輕拂,然而岸邊空空再也沒有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