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不出意外就是宣嬰苦練出來的這一手娟秀的美字。
要知道這可是人民教師教出來的成果,是宣嬰寫光了十根鉛筆才練出來的手寫字體。
情窦初開的少年一定會對他的“飛霞”芳齡幾何,家住何方的事情感到好奇,宣嬰頗為得意,深深地覺得寫信給沈選才是一場人鬼情未了故事的真正開頭。
他已經一個人主動做了很多很多,想必未來他們一定會有一個跨越時空的浪漫約會,因為這是他對馬氏沈樵的交代,也是香火湮滅,銅鈴逐漸模糊的神龛上在繼續呼喚他活下去的一道汽笛鳴響。
“沈選,我會在地府十萬冤鬼路上的斷魂夜,靜靜等你出生于南方最為草木茂盛的拂曉天。”
——
後來某天夜裡,1959年的上海市夜有異象。
宣嬰依舊放不下馬氏的交代,但建國前化為厲鬼的他還是完成了一次原地飛升,在一串電閃雷鳴中,他攜吃光仇人的兇惡和不殺一人的慈悲,等到了功德圓滿。
他皈依發願都在道教神明座下,後土娘娘便欽賜其封号:
天祀蕩掃十魔真君。
“何為神?便是拿起屠刀,是鬼,放下屠刀,是人。楊浦從無母子,那是為娘的化身,如今你已完成曆練,快快别哭别哭,我的好兒郎嬰兒,快與娘娘去往冥府享百世福吧。”
……
此後虹口再無土地爺倆了。
城隍廟空出的第二年,上海沈家出了一件事,馬氏的遺腹子撞克了,據鄰居老人說,他們仿佛被某種“官”附身,那種慘叫回蕩在這個很破的胡同,倆兄弟眼看就要雙雙死去了。
當時社會早就不迷信了,沈家自從死了雙親也不再設置祖宗祠堂,可不知怎麼回事,有一道雷電降下,第二天,沈湘死了,沈嚴卻幸運地活了下來。
馬家三舅舅和舅媽自此把沈嚴當做了獨苗苗,他們三口人住了十年短租的房子,沈嚴漸漸長大了,健康,英俊,學習成績優異。
數年後,他返鄉考上大學,帶着全家搬進六層樓教職工家屬院。
等到妻子劉海燕懷孕那年,沈嚴的工資待遇成為了時代的标杆。
後來時光匆匆,他們給未來的孩子簡單收拾一間房,東拼西湊給第一個愛情結晶織出時代的美好搖籃,又化作兩隻庇護幼鳥的大鳥趴在窩旁邊和衣而睡,為其留下了沈家下一代的名字。
十個月後。
上海市浦東新區曹路鎮某婦幼保健院,某夜間家屬病區飄着一股蚊香片味和一種廟觀菩薩身上的香火燒糊味。
“生了!”沈嚴在産科大門口喊。
“生了!起名字!趕快起名字!”土地爺趴在他身上也跟當爹似的。
宣嬰怪沒好氣的,他頭覆鬼臉,渾身濁氣,兇戾的眼神看着很不期待,又忍不住趴在沈嚴身上張望産婦和沈家的第三代新生兒。
沈嚴突然覺得肩膀的兩邊重量變得好奇怪,他摸到了宣嬰頭上的垂穗蓮花神冠,對着空氣說:“诶?我的肩周炎是不是又犯了?我這倆倒黴胳膊上怎麼和趴着兩個大老爺們兒一樣?”
土地:“……”
宣嬰:“……”
沈嚴根本看不見神仙們,但沈家後人也永遠不會知道,小時候的他之所以沒有重蹈覆轍,是靠着宣嬰飛升也不忘對他們家宅的庇佑。
宣嬰将沈家早視作至親血肉,但他身上陰氣太重不能老靠近沈家人,多年未改的刀子嘴豆腐心也在發作的邊緣……
他擡起一隻手把面具摘下來。
醫院散發消毒水味的燈光下,俊鬼一個的地府大将軍整整紙紮衣冠,白色的眉睫上多了兩隻古代蛇類的複眼。
待他單腿從半空中落地,用手指勾起胸前懸着的一縷雪白長發,那四隻屬于“官”的眸子一起陰森森地端詳病房裡的劉海燕說。
“我真不放心沈嚴,他怎麼還不給海燕進去送點開水?産婦最需要關心不知道嗎?我也是賤,跟沒見過世面一樣,你說沈樵的兒子生了大胖小子,那肯定也不是我等的人,我倆千裡迢迢從金華跑人家兩口子的跟前來又唱又跳幹嘛?”
土地公公說:“不是你吵着想看着小寶寶出生,然後被爸爸媽媽起名字嗎?”
沈嚴這家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真給他兒子現場張羅名字了。
“算了,不管了,我待會兒就來問問海燕的意見,不如我們給他起名叫沈如誠吧!”
土地公公更來勁了,推一把宣嬰,語出驚人道:“你未來嶽父有名字了!快聽聽!多麼美好的名字,人就應該誠實,不應該嘴硬,是吧?”
“你小聲點,我堂堂七尺男兒,可不能被小鬼們發現在人間沾親帶故了!”
宣嬰說着冷撇一眼病房裡的三口之家,他在冥府已經呆了幾十年,升為地官的官職地位也今時不同往日。
但如果宣将軍他老嶽父以後滿月的事情傳出去,他在道上還怎麼混?小鬼們可不得争相送禮道喜!
土地爺誠心要氣他,掏出來一本生死簿劃掉一個名字。
“别扭了?都是親家嘛,走吧,我們倆再去看望看望你嶽母的投胎号碼有沒有安排好……崔判官跟我說了,你嶽母是年底生下來,等她降世,你嶽父才能跟她在一起,然後他倆讀書,結婚,生子,你未來相公沈選才能……”
崔判是他倆的同事,在民間傳說故事裡,曾提到四大判官,鐘馗,陸之道,魏征以及崔珏,崔判就是崔珏。
宣嬰從1959年開始掌管五猖,直屬第五閻王座下,他的兄弟單位正是崔判管理的陰律司。
崔判是唐朝人,但差輩分的二人依舊成了沒事整兩盅的鐵哥們兒,加上閻王,判官,冥将,土地這些“官”是一個體系的,他們都是幫助後土娘娘執掌地府生死輪回事務的地官,人家崔判肯定樂意幫大将軍這點小忙。
誰讓宣嬰死之前的事迹也很出名呢。這個獻祭血肉白骨的冥司第十九位地官,為了報答沈家先祖馬氏的大恩将會迎娶沈家第38代孫沈選,他們的上司閻王殿和後土娘娘也都是統統都知道的。
正所謂人間有真情,世道有真愛,他們這陰曹地府也有給員工送溫暖的時刻,這不聽說宣将軍的嶽父嶽母即将呱呱墜地嘛,按照冥司的規矩,他的兩位幹娘們早提前給他放了三天産假,發了一箱子蘋果和紅白蠟燭,還不扣他的工資條呢。
“你把我的臉都丢了!趕緊回地府該幹嘛幹嘛,等我的喜事真的來了,我還他們人情都還不起了!”
宣嬰挺煩的,他把吓退衆鬼的真君面具扣回去,好面子地捂起戴着銅錢耳墜的耳朵,但土地爺分明瞧見,白發蒼蒼的大将軍脖子後邊都漲紅了起來。
他根本不想解釋,也隻能把矛頭對準沈嚴,隻見宣嬰怒發沖冠從後邊給這個剛當爹的二傻子一腳踹飛,嘴裡開罵道:“你!第一次當爹是不是?那就聽我的!快給你老婆跪下穿襪子去!别讓她凍着,孕婦保養不好會關節痛一輩子的,想當爸爸,月子都不照顧是不是!奶奶的熊,活祖宗!沈家都是我的活祖宗!我去給你兒子親自倒開水沖奶粉!去給你老婆吊雞湯補身體!這個家沒我真得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