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快醒醒。”
丫鬟璞玉邊說邊探頭朝屋檐天窗看,見主子還沒醒,又咬咬牙,扶了一下她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腦袋。
“如今可睡不得啊,外頭還有婆子在盯着呢......”
謝令儀睡夢中隐隐約約聽到有人在她耳邊不間斷的輕喊,尾音焦急又帶點顫。她皺了皺眉,偏頭想換個方向繼續睡,哪知身體一轉,失了支撐,雙眼還沒睜開,就兀自朝前面香案撲過去。千鈞一發之際,貼身丫鬟璞玉低喝一聲,拉住了她。
這麼一折騰,謝令儀零丁睡意也做鳥獸般散盡,眼睛倒是睜開了,隻是腦子還有些不清醒。
她揉着眼朦朦胧胧張望,這地方小的像蒸籠,四面不見光。大門右上角開了個小窗,此刻也緊閉着,想來那裡應是璞玉所說,外頭婆子看守之處。
身對面香案上點了兩根白燭,火光微弱,快要燃盡。燭淚層層疊疊堆在一起,像一攤白花,肥膩,冷固的豬油。
兩側幢幡寶蓋無風自動,陰森森的氣息撲面而來。
怎麼回事,她這是又......死了?
“小姐,小姐?您總算醒了,睡了這麼久,可把奴婢吓壞了。”
“不過,小姐您……您這是怎麼了?您可别吓奴婢。”
璞玉見她跪的筆直,也不說話,一雙眼直勾勾盯着面前的香案,心底有些發麻,忍不住出聲詢問。
連一同受罰,坐在地上的二小姐謝念合,也被她這幅老僧入定的模樣駭住,哭聲都止住了,一滴淚挂在腮邊,欲落不落。
“大姐姐?”謝念合使勁吸了吸鼻子,膝行過去,使勁扯了扯她衣袖。
這一扯,讓謝令儀回了神。
哦,原來沒死。
她重新着眼于眼前的香案,香案上擺了一座神龛,周圍并着幾盤果品酒馔。其後則是密密麻麻,鱗次栉比,一排高過一排,高聳撐屋頂的祖宗牌位。
夜幕下,這些闆闆正正的牌位好像一個個縮小了的墓碑,在盯着謝令儀看。
被這樣一群祖宗目不轉睛,不帶感情的盯着,這跟死了有什麼區别。
她明明記得前世,她的好姐妹程惜雯,給她送了一碗甜湯過來,她喝了之後,腹痛不止,還沒撐到大夫過來,就一命嗚呼了。
偏偏死了也不能入土為安。魂魄依舊在世間遊蕩,不入輪回。倒是可惜了夫家花重金,請和尚為她做的七七四十九天功德,也不知便宜了哪個小鬼。
不過,該說不說,做鬼有時候也挺有趣的。
有時,她興緻來了,半夜就會去吓一吓給她投毒的程家小姐。
也會飄在屋頂,偶爾聽些上京秘聞。
可更多時候,她都窩在破廟裡,跟一群孤魂野鬼為伍。
畢竟,程家小姐吓多了,就會嬌滴滴的去找自己的肺痨鬼前夫。
最後,難受的還是自己。
本以為還要在這世間渾渾噩噩,飄蕩百年,最後被哪個不知名道士收掉,了此殘生。
可如今怎麼睡了一覺,醒來就到家了?
世上竟有如此離奇之事?
“大姐姐......”謝念合又拉了拉她。
謝令儀借着燭火的光,轉頭打量起身側矮她半頭,紮着雙螺髻,仰着臉望她的小人兒。同時腦中飛快思索,這次是犯了何事,被罰跪祠堂。
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幹脆放棄,繼續盯着神龛。
沒辦法,她遊蕩太久,世間之事已忘了十之八九。
謝念合重壓之下,終于崩潰。嘴角下撇,‘哇’的一聲哭出來,邊哭邊認錯。
“大姐姐......是我不好,我不該下了學還貪玩,到酉時才歸家,連累你被大伯罵,還要跪一晚上祠堂。”
“我......我以後再也不貪玩了,會老老實實聽王先生的話,大姐姐,你别不理我......”
等她結結巴巴說完,謝令儀明白了,自己......這是被連坐了。
這種事不常有,但一年到頭總會碰上那麼一兩回,所以謝令儀印象格外深刻。
但是,僅僅因為貪玩就要跪一晚上,這說不通,應該還有什麼是自己沒想起來的。
她又擡頭望了眼黑黢黢,墓碑似的牌位。
密密麻麻,沾了金粉的“謝”字,像長了小翅膀似的,不斷往她腦海裡鑽。
陳郡謝氏,世家大族。家族子弟多有才名,或精通經學,或馳騁沙場,素有“天下第一家”的美譽。
流水的王朝,鐵打的世家。上京四大世家——陳郡謝氏、安南王氏、廣信李氏、虞城程氏。
謝家始終是拔尖的那批,一百年來,封侯拜相者不下百人。
先祖榮譽暫且不提,如今的謝氏人丁凋零,僅剩兩房主脈。
大房為謝令儀的父親——謝承,現任禮部尚書兼任太子太傅,可謂“位高權重”,是謝氏真正的掌權人。
二房,謝二爺謝岱,現任國子監祭酒。夫人何有餘,為人賢淑端莊。二人膝下僅有一女,名謝念合。
謝老夫人則獨居佛堂,心系佛事,輕易不見生人,日常事務多由她身邊的嬷嬷代為通傳。
家世顯赫往往與家規森嚴一脈相承,謝令儀背負着高門長女的身份,自然時時刻刻要行容得體,為下頭的兄弟姊妹做好表率。
換言之,下頭的兄弟姊妹犯了事,她謝令儀也難辭其咎。
典型的,有榮同享,有難我當。
謝念合還在哭哭啼啼,七歲的粉團子哭起來沒完沒了,眼淚鼻涕都黏在一起,還偷偷往她身上蹭。
謝令儀被吵得頭疼,她歎了一口氣,反手快速捂住謝念合的嘴,往她嘴裡扔了一顆蜜餞。
“别哭了。”
“哦。”謝念合委屈閉上嘴,用衣袖胡亂抹了兩下臉,擦幹淨眼淚。待吞下蜜餞,才想起來問她。
“大姐姐,這個蜜餞哪來的呀?”
“諾。”謝令儀眼神示意她,看着前面的香案,神态自若。“從上面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