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鶴斯擡頭看他,目光有些意外。
“耳洞,什麼時候打的?”
賀蓮從他透着陽光的淺色虹膜裡看見了自己冷淡的臉。
程鶴斯視線往旁邊瞥了瞥,賀蓮發覺自己這個姿勢有點暧昧了。撩開他頭發的拇指在沒察覺的時候,已經摸到他耳骨上并排的兩枚圓形小銀釘上,頓時覺得手下肌膚柔軟,手指跟發燙一樣離開了他的耳朵。賀蓮掐了掐指尖,覺得哪裡都麻。
“你們都有……入鄉随俗吧。”
程鶴斯這樣說,頭側回去的時候,耳廓的頭發又擋住了那倆小東西。
“你什麼毛病。入鄉随俗?餘淼家教嚴,耳朵上可沒有孔。”
這句話确實是真的。餘淼身上既沒有刺青,也沒有耳洞,頭發長度也是恰到好處。
賀蓮揉揉眼睛,視野裡的黑點才消失不見,心裡沒來由一陣莫名愠怒。
“沒事往自己完好無損的耳朵上紮什麼孔,不會後悔麼,到底突然發什麼瘋?”
“想試試疼不疼。”
程鶴斯視線略過賀蓮右耳骨的兩個一字骨釘——中間細,兩頭墜着小圓球。他有時候會在耳垂戴環,有時候不戴,看頻率,他更喜歡在耳骨上戴東西,有時候是基礎版型的銀釘,有時候是不規則的簡約圖形。
“怎麼不疼?我是手穿的,給我穿孔的那個人手生,搞了半天才穿進去,我疼了好久。”
賀蓮摸摸右耳,對那天的事情心有餘悸,突然想到什麼,又問,“别告訴我你突發奇想去理發,然後再突發奇想去穿孔?”
程鶴斯看了他半天,剛張口,賀蓮就猜到他要說什麼了。他一定會先作出肯定回答。
果不其然——
“嗯。理發店裡的夫妻剛好會穿孔,就順便一起穿了。”
“你這個‘順便’也太‘順便’了?”
哪有這麼多巧合,賀蓮懷疑程鶴斯的頭發是他自己剪的,畢竟他學什麼都很快,對着視頻也能剪出個七七八八吧?
“剪發要先洗發,你那個位置很容易接觸到水,剛穿的,不疼麼。”
程鶴斯眼睛裡有什麼情緒蕩漾開來,“不疼。技術很好。”
“哦。”
雖然心裡還是覺得生氣,也不知道為什麼生氣,他實在不懂為什麼程鶴斯要這樣做。
程鶴斯看起來就是那種絕對不會在耳朵上穿孔、身上刺青的人,但是突然想起,說抽煙對人體有害、卻突然拿起了煙,還揚言說要“試試”的人不就是他程鶴斯本人麼?
當時的“試試”,和現在他說的“試試”又什麼本質區别,以為他媽的他在做什麼實驗麼。
“為什麼突然這樣?”
賀蓮還是問了出來,隻是語氣出乎意料的平靜。
“入鄉随俗。”程鶴斯隻這樣說。
賀蓮煩躁的想要抓頭發,又克制住了,就這一早上不知道抓多少回了,不能再抓了。
程鶴斯這人他媽的就是有病吧?怎麼問一句話,說個什麼事兒,總繞回原點?
就在他打算放棄詢問真實原因的時候,某個影像冒了出來,是在fake遇上光頭那群人的時候。
入鄉随俗?……難道他在說,那群人說他外表不适合做樂隊麼?
“你看上去不像是會介意别人看法的人。”賀蓮沒有緣由的開口,但他覺得,程鶴斯能聽懂。
“什麼?”程鶴斯問。
好。裝傻。那就直白點。
“你是在意,那些腌臜玩意兒說你不像玩樂隊的,跟我們三個人風格不符,所以才突然換發型,打耳洞麼。”
程鶴斯頓了頓,道,“如果我說,我……”
“等等。别他媽總是做假設,現在是解決數學題麼。”賀蓮瞪了他一眼,“你不用如果,你就是在意。”
“……我隻是想盡量不拖後腿,不管是從外表還是能力。”
賀蓮冷笑出聲,“别自以為是的自作主張。幹什麼這麼在意别人怎麼看我們的,我在意過麼,森野和餘淼在意過麼。我們的風格是他們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被下定義的結論麼,風格難道不是他媽的由我們自己定義的?”
“誰說穿奇裝異服,耳朵上紮一堆釘子,唇上一堆環,脖子戴着骷髅鍊子,頭發遮眼睛遮眉毛就叫搖滾了?那叫刻、闆、印、象。”賀蓮一字一句道,“程鶴斯,誰教你這麼先入為主的,就算你氣質跟我們相差甚遠,但一起練習的時候也很合拍,跟我們并沒有隔着東非大裂谷的差距,為什麼要在意别人的片面之詞。”
“你以前那樣,不挺好的麼,為什麼要改變你自己。”
賀蓮越說,本該語氣越激動,但他的話隻是愈來愈平穩,愈來愈低沉,連神情都變得冰冷殘酷起來。
程鶴斯盯着少年的側臉,感覺到他在無聲冒火,心裡有片黑暗的地方在默默打着啞鼓,目光愈發濃烈。
而後他垂下眼睛,“對不起。是我做錯了。”
“别他媽對不起了。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了。”賀蓮的手搭在椅背上,冰凍的臉上裂開一點縫隙,“真好笑。你和我認什麼錯。要是被你爸媽知道你穿孔,後果有點嚴重吧?”
“頭發遮住了,不戴的話不會看到。”
想想如果不是扒着人家耳朵看也看不到洞口。再說誰沒事會突然這麼近距離看一個人?那不是純屬有毛病麼。要是取下耳釘,社交距離範圍内,确實也看不見穿的孔。
想張口反駁的嘴就閉上了。
伴随着這節課快結束的時候,深深的疲憊感襲來。
看到程鶴斯還垂着眼皮,每次見到他這樣,都覺得非常無辜。
“下次……别這樣了。也别在身上其他地方做什麼文章了。那些……不适合你,你現在就很好。”
他說後面的話時,是埋在胳膊間說的,這時候突然變得很困,聲音從衣服裡傳來,非常悶也非常模糊,不知道程鶴斯聽沒聽見,但他不會再說第二遍。
程鶴斯似乎聽見了,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聽見的。明明一個趴着,一個坐得筆直,可看到向來隻作出禮貌微笑和面無表情兩種情緒的面容上,出現了第三種非常明顯的驚奇,還有略微上揚的唇角時,就知道他心情變得好起來。
他也知道自己說這些話不像自己了,可又不明白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來。如果非要加上理由的話,要麼就是這該死的良心在作怪,要麼就是和程鶴斯呆久了,人也變得跟他一樣莫名其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