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天幕昏暗,尖刀似的彎月被如墨般的殘雲掩在其後,光華落到地上時格外冷清蕭疏。
夏夜蟬鳴震天,叢中更有促織斷斷續續地鳴叫。
空中尚餘白日的燥熱,謝呈與徐直周身之間的氣氛卻是寒寂的。
徐直看向不請自來正仰頭望月的青年,問說:“公子是在擔心嘉和公主嗎?”
盡管謝呈是當朝國師,徐直在私下卻從不那樣喚他,像是替謝呈在做某些堅守。
謝呈不置可否,反問:“先生不擔心我的計劃會出差池嗎?”
“公子行事并非臨時起意,此事的結局在數年籌謀之中早就定下。”徐直搖了搖頭,袖間沾染着閱盡千帆的風霜。
他已到了不知冷暖的年紀,即便是盛夏時節,亦不覺得有多麼熱。
“可人算不如天算,”謝呈垂下眼睫,話裡别有深意,“縱使機關算盡,我在天道之前也不過是跳梁小醜。”
謝呈抵達州署有十來天了,這是徐直頭一次瞧見他身上外露出如此悲觀消極的情緒。
他不免感到驚異,選擇用揶揄代替寬慰:“公子如今才與心上人互許終身,情意和美,怎地突然思忖起這般遙不可及的虛影了?”
遙不可及。謝呈咂摸着這個詞,沒跟徐直明說他如今正被造化狠狠戲耍。
胸腔内的氣息似被一股無形之力抽離,讓謝呈感到難以喘氣。
但他在徐直的注視中恢複平日的不動聲色,極盡平和地說:“先生說的是,是我自擾了。”
徐直為他圓話:“望月思人,一時感懷,也是人之常情。”
“對了,今早我收到了京城的來信,”徐直想起一樁事,神色就此變得嚴肅,“那邊拐彎抹角地想探我的口風。”
“他大抵是開始對我起疑了。”謝呈語氣淡淡。
徐直呷着其中意味,問:“公子覺得我該如何回複他?”
“他是您的門生,先生但憑自己的心意同他來往便好,用不着顧及我。”偶來一陣夜風撞進謝呈的五内,連帶着将他的聲音吹散。
“好。”徐直偏首去看謝呈随肩膀落拓而下的廣袖,這件白色罩袍沒那麼合身,襯得謝呈的身姿愈發清瘦,仿佛孤鸾。
眼前的青年今年也才二十有二,卻無枝可栖,無人可依。
心頭湧上來的憐惜讓徐直不禁開口勸說:“公子,其實你可以選擇與他坦白的,他未必不會理解你的選擇。”
謝呈眸中寒暖參半,半晌才作答:“他是能臣,而非某一位君主、某一國的能臣,這個關竅終究得靠他自己參透。”
“我無需他來理解我,恰如他無需我來成就他。”
“我從未想過要欺瞞他,”謝呈說,“如若他直接來問我,我亦會據實以答。”
“道理雖是這個道理,但你主動提及與等他來問,總歸是不同的。我隻怕廷筠性子執拗,到時會因此事記恨上你,與你走向歧路。”假使要讓徐直在這兩人之間做取舍,他如何也不知該偏重哪一方。
徐直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公子,我知曉你素來習慣于獨行,也足夠強大。但我作為你的長輩,實在不想見到你駐足四望時,發現身旁無人。”
謝呈聞言心神微動,撩起眼對上徐直期盼的目光,說的卻是:“隐而不發與欺騙原是一回事嗎?”
“世人常說‘欺瞞’一詞,便是因為常将這兩者混為一談。”
徐直見青年若有所思,以為或許能夠勸動他,接着道:“公子,你也休怪我倚老賣老。但近年來我經常回想起往事,想那些或還有聯系或早已分道的故人,心中數次感到懊悔。”
“彼時覺得就該緊揪着不放的事,就該不妥協彎折講出的話,現今想來,全成了無法更正的遺憾。所以啊,人與人之間若想長久,何妨彼此都圓融些、坦誠些,畢竟除了生死,哪裡又有什麼過不去的呢?你說是不是?”
除了生死,這句話真真如驚雷,叫謝呈的耳畔刹時失聲。
為何他們之間偏偏隔着難以逾越的“生死”呢?他收緊五指,兀自将指骨捏得幾近錯位。
“公子,公子?”許久未有得到謝呈的回答,徐直猛一擡目,瞧見青年郁卒的面色。
謝呈勉強将喉頭湧起的血腥氣咽下去,神思恍惚地對着徐直彎起唇瓣,算是緻意。
無力再與徐直交談,而後謝呈猶如走屍一般,僵直地走回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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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身處敵營,這一覺林蘊霏睡得并不踏實。
房門被叩響之時,她甚至不用修蜻提醒,便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進來吧。”見林蘊霏緩過神,修蜻道。
阿菊拎着食盒走進來,昨日的不歡而散使得她全然不敢同修蜻與林蘊霏對視。
好在不一會兒就有人來替她解圍,老甲出現在門外,說:“二位吃得差不多了的話,還請随我走吧,大當家已然在正廳等着你們。”
這便是所謂的鴻門宴了。林蘊霏甩了甩頭,試圖讓自己變得清醒些,好應付接下來的考驗。
“對了,阿菊,”老甲看向安靜收拾碗碟的女孩,說,“大當家囑咐你今日切莫随意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