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芳會将自己賣了,換來的錢沒揣熱乎就讓他爹奪了去。
這倒沒什麼,這錢本就是給他的。
許芳會摸着許幺兒嫩生生的小臉,心中不忍,卻也無奈。
他生了一張好面皮,個高腿長,縱使瘦弱了點,好歹是個男人,怎麼着都能活,可許幺兒是個女孩兒。
這世道不給女人活路,遑論她又是個瞎的。
許是察覺出了什麼,許幺兒黑漆漆的眼珠子胡亂轉了一通,不安地攥緊了許芳會的腕子:“哥……”
“哥在。”許芳會摸了摸她的頭發。
許芳會生在春天,名字是娘取的。娘懷他時吃了不少苦頭,那時候祖父猶在,世道還沒亂成如今這樣子,家裡經營着一間私塾,算不得大富大貴,倒也有滋有味。
許芳會見過父母恩愛,也曾萬般寵愛在身,奈何好景不長。所幸他想得開,縱然天塌地陷,也能咂着過去那點好時光自得其樂。
許幺兒就沒他那麼幸運了。
娘生下她就撒手人寰,不多久,爹也魔怔了,為了一口大煙,竟鬧着要賣兒賣女。
這究竟是什麼世道。
許芳會蹲下身,将剩下的錢盡數塞她兜裡,盯着那雙黑洞洞的眼,叮囑她藏好:“爹發瘋,你就給他一點,别一氣兒給完,一點點給,哥很快就回來接你。”
爹是指望不上了。許芳會是個冷心腸,隻盼着爹拿着這些錢,最好死在外頭,永遠别回來。
他和馮家簽的是死契,價比旁人高出兩倍不止。乍見這麼多錢,許芳會不免心慌,可轉念一想,他身無長物,左右不過爛命一條。
這年頭,命如草芥,人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遂又安定下來。
時代變了,男人不再蓄發,城裡起了小樓,有錢人圖新鮮,将宅子翻了翻,修得中不中洋不洋,馮家仍舊保留着舊宅邸的風味。
他從角門進,瞧見了和他簽契的管事,還有身後那頂似在等他的大紅花轎。
許芳會愣了愣。
雖不經事,但也曉得,這種花轎不是他一個男人該坐的,何況馮家……并無女子。
初夏時節,天氣尚且涼爽,粗糙的衣料黏在背上,許芳會憑生了一層黏膩的汗。
管事的端詳着他,像在打量一件器物。末了,點頭說:“利索些,别誤了時辰。”
言罷,邊上候着的婆子便上前将人圍住,扒下他原先的舊衣裳,換上一身嶄新的。
兄妹二人都生着一張好皮囊,目如點漆,膚白勝雪,如出一轍的皮相皆随了娘。為了活,許芳會什麼都幹,肩頭扛着爹和許幺兒兩條人命,搬過扛過,風吹日曬竟也沒添上多少顔色。
瘦歸瘦,卻也結實當事。
對方便是看中這一點。
伺候男人,自當是知情識趣兒風情些妙,但若伺候二爺,那便另當别論了。
藏在簇新衣袍下的身軀微微僵着,直到上了花轎,方如夢初醒,掙紮着想要起身,被肩頭的手壓了回去,動彈不得。
夜風微涼,許芳會哆嗦了一下,一簾之外,管事的漠然的目光如有實質地剮在他的面皮上,将他僅存的自尊和心氣兒剌得丁點不剩:“鬧什麼鬧,錢沒給你嗎?”
這話有如晴天裡的一道雷,霎時劈醒了許芳會。
将将入夜,馮家上下卻靜得出奇。
許芳會手握成拳,清隽的面孔下藏着幾分茫然。
他不知道男人坐花轎意味着什麼,但他知道,馮家祖上是當官的,後做起生意,富了好幾輩,饒是這麼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也穩穩屹立。
碾死他就跟碾死一隻螞蟻那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