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為不過尋常一場救世機緣,可這機緣卻将我整個人困在了這裡。”
“龍”的聲音悲怆絕望,他再次蹭了蹭謝應的掌心,一舉一動不見當年青衫意氣。
那些所謂的“敬奉天地”,原來都隻是弑神的陣法的陣眼。
在青衫仙人斬殺魔蛟救下嬰孩之時,聚賢村的人忘恩負義,發動弑神大陣,将他斬殺于枯井之下。
為何凡人詭計能殺仙人,因為那是由貪念織就的大網,萬惡之首,對一個清心寡欲的仙人來說,無疑是最鋒利的武器。
本是騰雲駕霧龍,隕落凡塵,萬事空空。
金光交錯,貪念一寸一寸地割開他的身體,原本那些矯健的、堅硬的軀體,于邪術的鎮壓之下,不過尋常血肉而已。
“他們分食我的血肉,剃淨我的筋骨,殺死了一個神。”
身軀被切碎,青龍終于不再掙紮,他枯槁的雙眼望着井口的殘雲,身下的嬰孩也随着原本自由的靈魂一同死了。
他看見那個母親被推翻在地,看見有人腰上拴着繩子跳入井口,将龍肉一塊一塊地搬出枯井。
吃了龍肉的人以為自己能成仙,但也隻是獲得了強化過的軀體。仙人的血脈改變了凡人的血肉,他們把那些超乎常人的能力稱之為“仙法”,自稱天人。
謝應聽得渾身緊繃,竟不知世上還有這樣大膽弑仙的人,而且是一整個村子的共同密謀。
“他們以為我死了,便将我剩下的筋骨丢在這枯井裡。”
青龍肉身被毀前的最後一口氣化為不盡的濃霧,将整個村子也困在了山中。
聚賢村再沒有一個人能走出大山,而落于井底的青龍隻剩一條龍筋,鮮紅虬曲,被百年後已經不知道當年事的“天人”當成了丹蛇。
而那些吃下仙人肉的天人們發現自己雖然身懷仙法,卻還是被困在了蒼茫大山裡,所謂仙法也不過隻是仙人神通的千百分之一。
不知是誰第一個吃下了同類的心髒之後,強化過的身軀獲得了再度的強化,便有無數的天人效仿,将毒手伸向同伴。
他們的後輩,有的繼承了仙人的血脈,稱為天人,有的保留了關于人的血脈,被天人們打壓,淪為地人奴隸。
當年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後來人不知前塵,隻把自己當成天意眷顧的寵兒。
他們還給此地改了名字,叫做聚仙村。
多麼可笑,聚仙村裡住着的是一群互相吃來吃去的怪物。
“弑仙的詛咒,将會永恒地伴随着聚仙村,永無甯日。”
謝應睜開眼,望着它無神的雙瞳,喉嚨幹澀:“所以你便蠱惑他們向你進獻人牲,以此來修煉化形,對嗎?”
“龍”沒有說話,默認了。
在漫長歲月的自救中,他的頭顱已經修複出一半的血肉,身軀也已經長出許多,隻要長此以往地吃人,遲早能掙脫大陣的壓制。
地上有吃人的人,地下有吃人的神。
驚世駭俗,又心酸苦澀。
“為什麼要把這些告訴我,還有,我們見過嗎?”謝應替他擦去嘴角殘存的血污,問道。
“我聽見了你斥責天人的聲音,你并非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龍”解釋着自己坦誠相告的原因,不過是一個可憐的神終于遇到了一個正常的人,“我的元神損毀太過嚴重,來此之前的事情我已經記不清楚了,興許我們見過,那時候,我大約還是仙人。”
謝應想說自己是個唯物主義者,不信這些神神鬼鬼,但此刻身處副本,面對一個被人吃幹淨的可憐的仙人,興許承認見過對他的慰藉更大。
“說不定還真是,我叫謝應,你呢,神仙?”
“龍”沉思了片刻,蒼老的聲音再次傳來:“他們都叫我青山,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雲。”
謝應再次撫上了龍首,笑着同他交談:“好,我也叫你青山。”
“龍”低下頭,口中發出嗚咽之聲,似乎又回到當年遨遊雲端的快活歲月。若不是天際一回首,看見此處香火,聽見疾苦民聲,他應該還隻是個不逍遙的神仙。
就在他以為謝應已經深刻共情他的悲慘遭遇的時候,那黃衫的年輕人忽然話鋒一轉,撫上了他的龍角,聲音低沉:“可是青山,吃人是不對的。我之所以下到這裡來,是因為有個惡狠狠的天人老頭要把兩個無辜的小孩子丢下來,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去死。”
“龍”猛一擡頭,震開了謝應的手掌,喉嚨裡發出愠怒的低吼:“那吃仙人便是對的嗎?我若不吃人,誰替我塑骸骨,誰幫我長肉身,誰救我出桎梏!靠你的慈悲心嗎!”
謝應後退兩步,和“龍”拉開距離,凝視他許久,看一條震怒的“龍”艱難地扭動身體,上一秒與他情同天涯知己的仙人,下一秒又要和他劃清界限了。
“你說對了,靠我的慈悲心。”
謝應再次看向他,伸出了一隻手。
“青山,謝應要和你做個交易。”
……
仙祠。
陳帆跟着老大嚎完了《小星星》又打了幾遍軍體拳,【霸王花】忽然神神秘秘地叮囑他去跟季疏套近乎。
等【面條陳】找了三四個話題和輪椅上的人攀談都不見大佬接話的時候,他一轉身,發現老大不見了。
花大前用燃了一半的香在地上留了四個歪歪扭扭的字給他:“很快回來。”
陳帆急得團團轉,【一點雨】看着桃樹後的牆上脫落的土塊,稍作揣測:“他應該是去找謝應了,從同一個地方翻的牆。”
“我也要去!”【面條陳】急哄哄地也要翻牆,被咒術師伸手攔下。
“别去了,會壞事。”
久不開口的季疏竟然也調轉了輪椅的方向,面向陳帆,語氣嚴肅:“謝應要我們等在這裡,有風吹草動再去尋他,我要保護你們。”
陳帆急得要哭,人一急說話就不過腦子:“你怎麼保護我們,你自己都站不起來!”
他說完,才想起來季疏是怎麼在仙祠面前展示輪椅神通的,但是話都已經出口了,收不回來,臉憋得更紅。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季疏卻對他展露出客氣的微笑:“沒事,我答應了他要保護你們,就一定不會食言。”
【一點雨】上前,靠近了季疏,問他:“方才謝應離開前是怎麼交待你的?”
季疏聽完,隻是看着他,然後轉向陳帆,一字一頓地開口:“唱歌。”
陳帆:……
陳帆不解,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開始高歌,作為剛剛對季疏有言語冒犯的歉意。此時沒了花大前和他一唱一和,陳帆甚至還有節奏地敲打起肚子上綁着的鍋手舞足蹈。
在他鬼哭狼嚎的歌聲裡,季疏這才極小聲地把謝應交待的事情複述給咒術師。
沈雨聽完,隻覺得這怎麼看都像是謝應為了穩住衆人不讓他們亂跑的緩兵之計,可偏偏大佬深信不疑,一雙眼睛無比認真地看着兩人,像是把保護他們當成了非常重要的任務。
“我有個主意,”沈雨看了看手舞足蹈的陳帆,覺得等在這裡裝瘋賣傻不是個事情,“謝應隻說讓我們觀察他們會有什麼風吹草動,但現在風不吹草不動,萬一他們在别的地方搞幺蛾子呢,不如我們直接到外面去觀察,你覺得怎麼樣?”
季疏的臉上展露疑惑,沈雨又補充說:“這樣也算是完成謝應交待的任務了,萬一有事情你就開着輪椅帶我們跑路就行。”
聽到這裡,季疏臉上的疑惑不散,但他開始認真地思考沈雨這個提議的可能性,大約過了三四秒,他點了頭。
“可以,但是我來觀察,你們不要出去。”
“可是,去哪兒呢?”
沈雨妥協,自言自語地琢磨着,季疏卻率先開了口:“我有個辦法,但是需要你們幫忙。”
“陳帆,過來!”沈雨聽完,招手把跳大神的【面條陳】叫到跟前,兩個人都湊到了季疏的輪椅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