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珹迎着對方驟然的錯愕,微微傾身,若無其事地行了最後一禮。
随即他轉身,半分留戀也無,很快融入進别院長廊的昏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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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東南廂房時,屋内已透出了燭光。
司珹毫不意外,推開了門,季邈就同肩膀上的烏鸾一起望過來,前者方才熏了香,這會兒正點着枝燈,還沒繞過浮雕小屏。
“将軍今夜想睡在這屋裡?”司珹眨眨眼,“戲是哄小孩子用的,再往下演,我可就不奉陪了。”
“話都是你一人講的,名聲卻要我來擔。”季邈說,“我還沒說什麼,你倒先推拒上了,不合适吧。”
屋内烘着碳,說話間二人肩上碎雪逐漸消融,外袍濡出了深色的影。季邈順手一扯,将衣架小勾上的巾帕丢給司珹。
司珹接住帕,揩着衣上與發間融水,明知故問道:“那将軍今夜留宿,所為何事呢?”
“你方才偏門外說的話,我仔細想過了。”季邈頓了頓,才沉聲說,“若太子南巡有異,那蓬州趙解元的死便成了小事,再不值一提。”
司珹随意嗯了聲,他往小爐去,要為自己煮一壺熱姜茶。
季邈見他不接話,隻好繼續說下去:“可就算太子真出了事,當今陛下仍有一子。”
“若能對太子動手,”司珹阖上壺蓋,頭也不擡,“又怎麼會放過剩下的那個。”
烏鸾飛到屏風上,抓着雕杆打量司珹,将季邈的視線也帶過來。後者喉間滑動,說:“長治帝不是傻子。”
“季琰乃是他精心培養的長子,若真薨于南巡,季朗便是他餘下的唯一血脈,這獨苗再差也不得不保。沒了季琰,季朗别說再想出宮尋歡作樂,就連出恭都必然會有人跟着,從此萬事相随貼身密護,哪兒還有那麼容易動手腳。”
“将軍說得沒錯。”司珹笑了笑,終于回首看他,“長治帝不傻,世家大族也不傻。換了太子,朝中格局必然大變,有懷州樓氏一蹶不振,就有世家會嗅着味兒,拱衛到新太子身邊去。這樣一來,更無下手之餘地。”
“那麼殺太子是為什麼,”季邈走近一點,“季朗無能,登基後必為傀儡。他至今還未曾婚配,瑾州李氏卻恰有一位适齡女兒待嫁閨中——李氏想挾天子麼?”
司珹哧然一笑。
他微微仰頭看季邈,睫毛就投下長而密的影。兩人離得這樣近,被壺口水汽模糊了呼吸。
“我的小将軍,”司珹柔聲問,“心思怎麼這樣純?”
“太子雖死,江山卻未易主,大景朝的天下姓季,可姓季的僅剩季朗一人麼?且不論瑾州李氏如今無人在衍都做大官,品階最高的李含山乃是巡南府封疆大吏;就說李氏的嫡孫姓什麼——他今夜不是剛向将軍你送給禮?”
司珹看着他,輕緩地說:“将軍,你也姓季。”
季邈心下駭然,眉已緊蹙,冷然道:“我從無此等狼子野心。”
竈上壺口小,水很快沸起來。司珹回到桌前倒了兩杯,自己啜了小口潤喉,才開口:“野不野心,你自己說了不算呀。”
“若真有那麼一天,無能者爬上高位,有能者困守西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衍都那群人肯當睜眼瞎,你父親肯是不肯?”司珹說,“他同樣姓季,守了陽寂二十年,開疆拓土、為國禦敵。先帝遺旨指他兄長做帝王,長治帝雖體弱,卻心思活絡手段幹脆,治國改制之功有目共睹,是以這些年裡還能同他勉強相安無事。太子季琰美譽在外,得長治帝真傳,若他登基倒也還能忍氣吞聲,犯不着拼上身家性命,搏得滿朝罵名。”
“可若換了季朗呢?”司珹一字一頓。
“換了季朗,他還會不會甘心?替個傀儡守西北,這大景的江山到底改了什麼姓?若太子有德,奪位便該千刀萬剮、死不足惜;可若繼太子無能,奪位便多了好些名正言順,是為季家百年國祚。”
司珹飲盡杯中茶,平靜地問:“真到了那時,你想怎麼辦,你又能怎麼辦?”
季邈喉間哽塞,捏緊了手中茶盞。
此刻窗關得嚴實,沉香缭繞滿室。司珹擡袖掩了鼻,問:“二公子贈你的香,何必點在我屋裡?”
“近來你屋夜間長明,難安睡吧。”季邈輕聲道,“此香于睡眠有益,我沒别的意思。”
司珹微微一笑。
“熄了,”他說,“我不喜歡。”
白而細的煙很快被掐滅,餘韻彌散在燈暈間。季邈坐回桌案邊時,司珹撬開了半扇窗通風,正在冷風中微微眯起眼。
他仰首看着季邈,目光顫也不顫,漂亮的眼睛裡顯出軟縱。季邈在這瞬間有些恍惚,覺得司珹看他,像看一件正在由自己雕琢的作品——司珹似乎通曉他的一切,明白他的心思,他的軟肋,他的缺憾。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人。
“何必做到這種程度。”季邈聲音有點艱澀,他輕緩地問,“司珹,你究竟是為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