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瑜昨夜送的禮,兄長可還喜歡麼?”
***
申時三刻司珹到西門,他經過看守門房時,對方神色怪異地上下打量了好幾遭,可到底沒阻攔,将他放了出去。
司珹今日着鴉青色窄袖便服,腰間佩長劍,神色如常地穿過平沙主街,挑了芳菲閣三層包間的簾。
宋朝雨與江浸月均在,前者見到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有些難開口。
司珹渾不在意,自己入了席間座。
“今日是除夕,王府内正團年,便隻有我能來了。”司珹說,“二位實在太客氣,昨日的宴本就随意,閑事就該閑席聊,哪兒有失禮的說法?又何必賠罪再請。”
“我這人就這樣,一旦喝多了酒,什麼瞎話胡話都要往外蹦。”宋朝雨今日換了茶,抿了一口後小聲嘟囔道,“在花朝城時,老爺子總不讓我喝,各大酒樓也都不賣給我,臨到我離開江州,才終于能喝個暢快。”
他迎着江浸月的冷眼,将杯中清茶一飲而盡,連忙擺了擺手。
“今日定然不喝了不喝了——這一年我嘗過各地酒,可誰知道你們陽寂的能這麼烈?”
司珹微微一笑:“酒烈才能驅寒啊。”
“宋公子初來陽寂,還沒碰上最冷的時候。冬季時邊疆休戰,可烽火望台總得有人守,關隘風雪大,人一旦凍僵,什麼東西都瞧不清了。”司珹說,“燃火燒碳隻能禦外,守邊将士若想從裡頭暖和起來,酒就是必不可少的。”
他話至此,頓了頓:“可惜......”
宋朝雨聽得來了興緻,追問道:“可惜什麼?”
“可惜釀酒得用糧啊,”司珹輕聲道,“陽寂苦寒,田産貧瘠,軍中糧需卻很大。每年釀酒,隻能用些殘糧陳糧,釀出來的酒濁,也往往不夠飲用。可惜酒到底不同于糧,吃飯問題尚且能求着朝廷,酒卻不行。”
“在府中時,将軍也曾因此事煩憂,同我說過幾句。”
“司公子和世子,果真無話不談。”開口的是江浸月,她為宋朝雨滿上茶,輕輕掃來一眼。
“服侍左右,聊以慰藉。”司珹說,“我指着将軍才能活命,可也就隻有這點本事了。若有人真能為将軍排憂解難......想必将軍,定然會感念于心,記下這個人情。”
宋朝雨眼前一亮,露出點商賈之子的狡黠。
“巧了麼這不是,”他湊近一點,坐到司珹身側,“江州多河道,倉庫潮濕,糧食放不了多久,腐了爛了多可惜,便隻能用來釀酒。江州有個泸水鎮,全鎮人均以釀酒為生,司公子可聽說過嗎?”
司珹側身,說:“略有耳聞。”
“陽寂缺酒,江州酒卻最多。”宋朝雨笑眯眯地舉起茶杯,“道法自然,緣來則聚咯[1]。回頭可得勞煩司公子,幫我引薦引薦,再同世子詳談了。”
司珹神色欣然,同他碰了盞。
趕上除夕夜,這一頓飯吃得久,宋朝雨臨到後面還是喝了,江浸月勸不住,隻能冷着臉将他往車上拖。
她得照看爛醉如泥的主子,便無暇再送司珹。司珹擇小道回了王府别院,推開門時聽見了子時更響、爆竹聲脆。
新年已至了。
司珹入屋推了窗,他撐在桌邊,看碎雪裡的漫天銀花乍洩,被流光溢彩撞了滿眼。
仔細想來,這竟是他唯一一個自己待着的除夕夜。他在朦胧的熱鬧與歡呼裡,忽然覺出了一點孤獨。
季邈此刻,應是在玉蘭堂中守歲。
前世的他也是如此,年年除夕,總得同那三人一起度過。說是通宵守歲,但其實季瑜體弱不堪熬,往往醜時前後,幾人便各回各屋。可待在一起的時候,話也不會太多,隻要無人提他,司珹就鮮少主動開口。
孤獨于他而言,倒也稱得上習以為常。
唯一不同的一年是在宿州,那是前世長治二十九年的除夕夜,由舅舅溫秉文操持宴席,季溫兩家人熱熱鬧鬧地聚在中堂,焰火璨如流星曳尾,彼時推杯換盞間,他竟真有些醉了。
“等将來入了衍都,”溫秉文給他夾菜,說,“阿邈也要常來找舅舅喝酒啊,我們見着你,就像又見着瀾妹。”
他已經喝紅了臉,目光在季邈身上滾過一遭,頰邊的紅就沁進眼稍。溫秉文擦了把臉,哽塞道:“好孩子,你怎麼、你怎麼能這樣像她?”
司珹喉間滑動,他想要說些什麼,卻也一字難言。幸而此刻堂門被打開,有隻裹得嚴實的小團子跑進來,朝他甜甜一笑,作揖說:“小叔新年好!新歲大吉、祥雲瑞氣——我的壓歲錢呢?”
司珹失笑,記憶中的溫秉文要去敲孫子的腦袋,卻被他及時攔下來,他下意識往懷中去摸紅封,卻摸了個空。
今夕是何年呐。
司珹眉眼低斂,緩緩垂下了手。
他像是再不堪忍受廊間風雪,伸臂扣牢了窗,将熱鬧喧嚣通通阻隔掉,轉身要往浴房去。
倏忽,有什麼東西撞在門上,那絕非恍然交錯的記憶——叩門聲起初零散,見無人來應,稍稍急促了點。
司珹拉開門,正對上一隻頓在半空的手。
“渾身酒氣,”司珹蹙着眉,問,“你今夜到底喝了多少?”
季邈一怔:“我,我......”
他話未盡,竟然驟然失了力,再支撐不住般,直直向司珹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