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宣德十四年，海曆一千二百二十三年，一株來自觀音山的花苞在海王宮綻放，孕育出了一對密不可分的孿生鲛人。”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後，藍鸢才從江兮口中得知的真相。
可那時候，她卻意外的平靜，隻輕聲問道：“所以這麼多年，我所經曆的一切，都是假的嗎？”
江兮蹙了蹙眉，握住她的手：“鸢兒，也許一切都是假的，也許你從始至終都生活在謊言中，可有一件事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
記憶的流光從她指尖泛起，淌入藍鸢的掌心。
“花珠孕育胎兒十餘年才得以成熟，你與藍妩并蒂雙生、結連同枝，她是你靈魂的倒影，也是你躲避不開的命運，”花珠中蜷縮着依偎在一起的影子逐漸浮現在眼前，江兮溫柔的聲音亦湧入腦海：“早在那時，你們就已骨血相融，不可分割了。”
如果不是那張與她生得一模一樣的臉，藍鸢有時候會懷疑，藍妩當真是她的親妹妹嗎？
比如現在——
“姐姐！姐姐！”一個小小的影子從遠處撲騰着尾巴遊過來，滿懷期待地捧給她一個盒子：“送給你。”
藍鸢用餘光瞟了眼盒子裡的珍珠，嫌棄道：“我才不要你的眼淚。”
藍妩怔了下：“你，你怎麼知道？”
“我的耳朵又不聾，昨晚你偷偷在貝殼裡哭，吵得我一直沒睡好。”
至于為什麼哭，當然是因為又被母後訓了。
她環起雙臂，老成地歎了一口氣：“我早說了，我們都三十歲了，該分房睡了，你……”話未說完，她便看見藍妩藍汪汪的大眼睛裡鼓起一包淚，頓時沒了聲音。
早該想到的，二十歲時要求分貝殼睡就費了好大的功夫，好不容易用“勇敢的小魚就該自己睡”這套說辭哄得藍妩同意，結果當晚她就把安置在宮殿兩端的貝殼推到了一起，還美滋滋地翹着尾巴求表揚。
真是一條嬌氣又脆弱的小鲛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她的妹妹。
藍鸢沉默了會兒，在她可憐兮兮抹眼淚之前，妥協地從盒子裡拿了顆珍珠：“好了，我就要一個，你給我的珍珠已經快摞成山了。”
藍妩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道：“可我那裡也放滿了呀。”
“那就送給别的魚。”
“她們會要嗎？”
“當然，”藍鸢漫不經心道：“你嘴甜一點，就說最漂亮的珍珠要送給最漂亮的姐姐，她們自然就會要了。”
面前的小魚哦了聲，再次沖她捧起盒子。
藍鸢莫名：“幹嘛？”
“最漂亮的珍珠要送給最漂亮的姐姐，”藍妩望着她，認真道：“所以，送給你。”
身為海皇之女、鲛族公主，藍鸢近百年的日常生活始終被課業擠得滿滿當當。不僅要苦讀海族史書，了解各族習性，還要同兄長一起練習術法，進行嚴苛訓練，在海淵邊緣摸爬滾打……至于藍妩，藍妩倒是不需要經曆這些，她每天不讓母後操心就已經不錯了。
但要說一點怨氣沒有，那也是不可能的，每次帶着傷回到海王宮，看着藍妩無所事事地在眼前晃悠，藍鸢就覺得心頭升起一股無名火。
更讓她不滿的是，父皇母後對藍妩的嬌慣似乎越來越明顯了。
雖說以前也嬌慣，但好像從某個時刻開始，這種嬌慣的态度與行為便猛地變本加厲了。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她仔細回想，記憶卻總是朦胧不清的，好似到了關鍵時候，就被人蒙上了一層煙霧似的簾幕。
“唔！”
忽然，手臂上傳來的尖銳痛感将她從繁雜的思緒中喚醒，面對着向她撲來的猙獰海獸，藍鸢睫毛一顫，手中長劍攜起海浪，憑空生出的水色巨龍将那隻海魔族轟地砸了出去。
她愣了下，看着逐漸消匿的威嚴龍首，臉上逐漸爬上驚喜的笑容：“我……我成功了！父皇！”
她下意識轉頭，滿懷期待地看向站在一旁的男人，男人緩緩收回視線，淡聲道：“不錯。”
說完，他便蹙眉看向另一邊的藍汲，不滿地斥道：“猶猶豫豫，優柔寡斷，連你妹妹都能使用水龍咒，你還在磨蹭什麼？”
藍鸢怔了下：“父皇……”
可男人已經朝她的兄長走去：“你身為長子，卻連你妹妹都比不上，日後我如何放心把皇位交給你？罷了，看我是如何做的，你好好學一學。”
說着，身材高大的男人便揮舞長劍，輕而易舉地召喚出一條水龍，為站在旁邊的藍汲講授要點。
藍鸢沉默了會兒，忍不住攥緊手中的長劍，轉過身，孤零零離開了。
她漫無目的地遊蕩，不知不覺中離開海淵，經過祭司殿，回到了富麗堂皇的海王宮。
不遠處，江兮站在紅瑚宮外，眉眼彎彎，似乎正與旁人談笑，她眼睛一亮，下意識擺動起尾巴，大聲喚道：“母後！”
江兮一怔，朝她望來：“鸢兒。”
她咧開嘴巴，想要撲進江兮懷裡，又想起前幾天才被長老三令五申的儀範，猶豫一下，老老實實停在了她面前：“母後。”
江兮挑了挑眉，彎下腰：“怎麼了？不是跟你父皇和兄長練習術法去了嗎？”
她嗯了聲，驕傲道：“我使出水龍咒了！”
“這麼厲害！”江兮眉開眼笑，揉了揉她的腦袋：“你兄長都還使不出呢，你比他厲害多了！”
藍鸢忍不住翹起唇角，又矜持地抿了抿，謙虛道：“也沒有很厲害，我之前練習了很久，兄長可能……”
她正說着，卻見江兮擡起腦袋，越過她的肩膀向遠處看去，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女人就忽然皺起眉，氣勢洶洶地從她身邊遊了過去：“藍——妩——！”
很快，小鲛人尖尖的耳朵就被提了起來，藍妩淚盈盈抱着江兮的腰，可憐巴巴道：“我沒有，沒有跑出去，我就是和那群鲨魚，比賽遊泳去了……”
“你還和鲨魚比遊泳，她們的尾巴比你粗了一倍，又比你強壯那麼多，你怎麼可能遊得過她們？”
藍妩：“可是家裡的鲛人都不和我一起遊，隻有鲨族，鲨族願意……”
“那是因為大家都很忙，哪兒像你一樣天天玩！”
“可是，我的老師走了……”
“還不是因為你在她眼皮子底下睡覺？”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前遊，直到藍妩擡起濕漉漉的眼睛，才發現靜立在不遠處的藍鸢，她愣了下，頓時興奮起來：“姐姐，姐姐，你今天不去學習嗎？”
藍鸢抿了抿唇，低聲道：“母後。”
江兮：“嗯？”
“我今日練習術法累了，就不和你們一起用膳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江兮一怔：“……好。”
眼見藍鸢越遊越遠，被她拎着的小鲛人也哼哼唧唧扭動起來，她剛一松手，藍妩便如離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姐姐！等等我！姐姐！”
藍鸢聽得心煩，索性越遊越快，哪知藍妩卻看不懂眼色，還是如牛皮糖一般黏了上來，叽叽喳喳道：“姐姐，你今天不忙了嗎？姐姐，你真的要去休息嗎？姐姐，你的……”
藍鸢蓦地停了下來：“你能不能别煩我！”
她轉過頭，憤恨地瞪着怔住原地的小鲛人：“又不是誰都像你一樣每天無所事事，任性妄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藍妩被吼得一縮，睫毛顫抖，眼睛裡很快蒙上一層水霧。
藍鸢卻更為煩躁：“别來這套！”她的胸口仿佛堵着一團郁氣，隻能沖着面前的小鲛人發洩出來：“你除了會裝可憐還會做什麼？！哦，我忘了，你就算什麼都不會也沒關系，反正父皇母後都隻會寵着你，即便你犯了錯也不會怪你，憑什麼！憑什麼我會有你這樣的妹妹？”
藍妩小聲道：“姐姐……”
如果隻是因為年紀最小，就能獲得這樣的寵愛，那憑什麼，憑什麼她要當姐姐？明明她們是一對雙生子啊……
“别叫我姐姐，”藍鸢咬牙道：“我根本不想做你的姐姐。”
她抛下藍妩，轉身就走，好在這一次，身後的小鲛人沒再追上來。
是不是話說得太重了？
一直到深夜，整座海王宮都陷入了沉睡，在貝殼裡翻來覆去的藍鸢才逐漸感覺到有那麼一點點愧疚。
而且，藍妩直到現在都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