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過幾瞬之後,樹洞内那道視線就默默挪開了。對方似乎,并沒有要當着白霄塵的面捅穿這件事的意思。
長溯唇角死死地抿了抿。
此後,白霄塵沒多逗留,他怕自己再多呆一會兒,山下村民們又要上山來送東西了,便同衆人拜别。
苗景自是繼續往南趕路,陳蘊玉且留在山上,白霄塵便一路挑着沒人走的一路從後山拎着徒兒偷偷溜了。
而此時已近黃昏,玉绡山山頂景緻自是不錯,老槐樹蔥蔥郁郁的樹冠下,隻餘一人一鬼。
身穿南楓門火紅楓葉标志服飾的青年長長舒了口氣,他這短短一日,跌宕起伏,大喜大悲,死裡又逃生,着實累得夠嗆。
他緩緩就地坐下,向後靠在樹幹前,十分放松地雙腿大張半躺着,同方才人前那個恭敬守禮的青年仿若不是同一個人。他揉揉疲憊的眼眶,想了想,還是不好意思道:“三甲,其實還是之前那事,思來想去我過意不去——你我本兄弟,可我過去竟然不相信你,錯怪你,還罵過你好多次,是我不懂事,我向你道歉。”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樹洞裡傳來輕輕嗓音:“無需道歉。”
他這态度輕飄飄的,聽得陳蘊玉心裡沒底兒,他有些急了:“我認為這是最該道歉的。我不信任你,我罵了你,你不知道,每次回鎮上我都忍不住,單是方才在那位前輩面前,我都罵你了好幾次。”
顧三甲繼續沉默,片刻後,突然輕聲說:“其實我都知道的。不用道歉。”
陳蘊玉:“啊?你怎麼知道的?”
顧三甲沒回他。
顧三甲沒好說,其實這麼多年,每次陳蘊玉回青石鎮,一遍又一遍地搜尋線索卻未果之後,跑到他倆初次相遇的那個河邊,對着河面大吼着罵他“畜生”,他都聽到了。
那時他在水底,既不敢出來現身,也沒有法力出來現身,隻能默默地把罵他的話聽了個完完整整,半句都沒落下。
可與此同時,他也完完整整看見了,那終于成長大、如他所願踏上修煉仙途、背負靈劍的俊朗青年,在罵完後,又崩潰地哭了出來。
他趴在河岸邊悲傷至極無助至極地喊他的名字,喊着“三甲,你到底去哪兒了?”。而這些話,他同樣也半句都沒落下。
眼下陳蘊玉好奇得不行:“快告訴我啊,你究竟怎麼知道的?”
顧三甲頭一次沒應允他:“你猜吧。”
陳蘊玉一咕噜坐起來,抱頭叫道:“三甲,你變了,你以前可從來不會這樣對我的!”
顧三甲忍不住輕輕笑了笑。
“你還笑?……”陳蘊玉抗議着,自己卻也忍不住同他一起笑。
槐樹枝葉嘩嘩地搖,霞色漫天,将笑語揉碎在玉绡山初春的暖風中。
陳蘊玉好久沒有這般放松過了,他幹脆躺倒在地上,雙臂疊着舉起,枕在腦後,長長呼出一口氣。他望着天邊夕陽,咕哝道:“說真的,早知道,我就不去修什麼勞什子的仙了。”
顧三甲聽見頓了下,問:“南楓門對你不好嗎?”
陳蘊玉翻了個身,側頭看着那口樹洞,彎了彎眼睛:“倒也不是。南楓門的大家對我都挺好的,我在那裡拜了個師尊,但我師尊常年閉關,平時都是師叔帶我。師叔是位很慈祥的元嬰期修士,整天笑眯眯的,還有些健忘……”他徐徐講述着自己在南楓門修煉的趣事,“同門師兄弟們啊也很好,他們人都很好,但我們要每日早起,練功,背劍訣,不但要練氣,還要煉體,真的很累很累。”
“所以我在門内時常想,咱們在青石鎮的時候,那才叫快活日子。”
“等等,你是不是又要說我不思進取?”
樹洞内緩緩笑了下:“我不說你。”
陳蘊玉始終仍看不到、摸不到這個人,可哪怕如今僅是一個陰魂,卻讓他無比安心。他眼下無事之際,便一個勁兒地喊他,喊他的名字,喊得心裡頭都忍不住雀躍了起來:“三甲,三甲……”
樹洞裡聲音被喊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那不是我的真實名字。”
“你忘了你真實名字,那三甲就是你的名字。”陳蘊玉笑着,“至少在我心裡,這個名字對應的就是你。我不在乎你真正叫什麼,你叫什麼都可以,我知道是你就行了。”
老槐樹裡不發出聲音了。很久後,才又同他說:“阿玉,你一直在笑。”
陳蘊玉側過身,同樹洞發出聲音那處更緊密地靠了靠,點頭應道:“對啊,我很開心,當然要笑。”
停了會兒,回他的仍然是低低的、語調都沒什麼起伏的聲音:“開心什麼?”
陳蘊玉坐在槐樹下手臂後撐,仰頭望着天空雲朵,片刻後,卻沒有回話,而是對天暢快地大笑起來。
隻是,笑着笑着,眼角溢出了淚花。
開心我原來不是沒了所有親人的可憐蟲,不是孤單一人在這世上。
開心幸好我的身邊,還有你。
……